第87章 授之以魚(15)
謄寫到張雨晴把記憶手環丢進下水道沖掉, 星琪一推鍵盤, “我不想記這周的備忘。”
等這句話等了很久的偵探稍稍放低舉高的平板, 露出彎彎的眼睛,小聲道:“那就不寫了, 我們……”
星琪煩躁地揉着後腦,沒留神聽偵探講話, “最早我以為我理解張雨晴。她做的那些事……”
利用什麽都不懂的新人舉報韓同敏, 主動在助教面前承認錯誤,自罰深蹲。
“我想她是為了早點畢業離開那鬼地方。”
“但是……”
星琪晃晃鼠标,點開視頻。
記錄那天場景的攝像機分別在偵探的眼鏡, 越野車升降梯頂端,還有一個離得更遠,在甲樓三樓窗臺。
楊助教翻出鐵門, 落日堂六十多人對陣其他分堂的一百二十餘人,兩面沉默僵持。
幾分鐘後, 張雨晴撐傘罩着孫襄理姍姍來遲。
張雨晴身高一米七八, 不瘦,稱得上人高馬大,可她卻佝偻脊背, 不時順着孫襄理的表情和話語, 露出卑微至極的谄笑。
孫襄理把筆和本交給她,她吃力地用脖子和肩膀夾着傘柄,眼皮一擡一垂,筆尖快速滑過筆記本, 挨個掃過落日堂學員,顯然在列落日堂滋事學員的名單。
“張雨晴上過小課,120人名單裏也有她。”星琪轉開屏幕,直望偵探,“您都把過牆梯搭好了,至少能保證大家離開啊,她幹嘛還那麽着急表現,能給她加多少分?”
偵探道:“聽襄理的話,她早晚能正大光明出去。但是逆襄理的意思,受罰是肯定的。”
星琪對着屏幕上的張雨晴“哼”了聲,“她就是牆頭草。”
後來趁亂打孫襄理的必須算她一個。
事态是從哪裏開始失控的?
星琪将進度條拖到孫襄理到場的第三分鐘。
孫襄理點了幾個名字:“張連偉、徐氣宇、龔連思、王枝慧……家裏父母有急事找你們,去話務室給他們回個電話。”
被點名的都是鐵門下護着夏老師的落日堂學員。
絕大部分不為非聯絡日的額外恩賜所動,但也有個別牽挂真正的家人。
張連偉為難地看向潘水同。
龔連思張張嘴,大約是喊了聲“洞哥”,星琪記得當時聽到魏同彤破口大罵:“別叫洞哥,想去就滾!”
張連偉噤如寒蟬。
龔連思邁了一小步,阻止她再邁一步的是潘水同,“憨批,打電話算個撒,要視頻通話,你媽多久沒見你了。”
龔連思向孫襄理提出要求,孫襄理爽快道:“視頻通話可以,你先去乙二東九等一會兒,我現在找網管幫你們聯網。”她拿手機發了條信息,而後擡高音量,向其他人道,“別的同學想和家裏視頻通話的,也可以去乙二東九。”
孫襄理這招誘敵之策畫的餅太大,反而不像真的。
潘水同一聲冷笑,模仿着她的聲調:“進去了,就別想出來。”
龔連思忙收回腳步,不無後怕地瞪着孫襄理,嘀咕道:“信了你的邪。”
孫襄理不以為忤,和顏悅色道:“你們同學之間有矛盾,有委屈,有什麽不舒服的,随時都可以來找我,為什麽今天搞這麽極端?”
星琪按下暫停,“我沒想明白她就說了一句話,怎麽兩邊就吵起來了。”
“偏移焦點。”偵探解釋道,“打個比方,潘水同領的是‘造反派’,那邊是‘護主派’,兩邊的重點應該是以她為首的主——亦即學校。但她沒問大家為什麽聚集在這兒,話裏話外先點明矛盾出在同學關系,再表明她的家長身份,四兩撥千斤,輕易把矛盾引向內部。”
看她似懂非懂,偵探提示道:“每個襄理下的兩個分堂存在競争關系。”
星琪重重地“哦”,恍然大悟。
別的襄理麾下怎麽情況她沒摸清,但孫襄理管下的落日堂和朝陽堂競争特別激烈,朝陽堂盯着落日堂的人舉報,而落日堂每次被舉報,就趁夜跑把人帶進小黑屋,雙方積怨已久。
當時,孫襄理話音一落,魏同彤先跳起來,指着張雨晴的鼻子罵:“就這個臭傻逼!”
張雨晴夾着的傘差點兒滑落,她幹巴巴地硬擠出個笑,望望左右,沒人替她說話。
落日堂的人又指了幾個人,“你,你,你們。”
朝陽堂這次沒忍氣吞聲,有人在隊伍裏陰陽怪氣道:“誰讓你們自己不守規矩,學校規矩明擺着的。”
兩邊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口頭上作為調節者的孫襄理由着衆人吵。
群體氣氛極易感染,從口頭交鋒到動手,不過是短短幾分鐘。
落日堂一名男生先用胸膛撞了下對面朝陽堂的矮個男生,一下點起火種,朝陽堂的人高喊着“打人了打人了”,随即回擊。
兩邊一有動手的跡象,星琪就被偵探拎着兔尾巴扔到了車上,抽走了她手裏的鑰匙,丢下一個“老實待着”的命令,沒等她回神,車門被偵探關上了。
豆丁對新乘客的加入鼓掌表示歡迎。
擱往常,星琪或許還有心情和豆丁閑談,打聽為什麽偵探中途停車接上他。
然而星琪心系偵探,沒顧上理他。
想起來這一茬,星琪插話問:“那會兒您沒停車直接走,應該走得了吧?如果您已經打定主意留在那兒,為什麽要帶上豆丁?”
偵探抿抿唇,“我不想再視而不見。”
星琪一頭霧水,但見偵探沒有補充說明的意思,姑且在備忘裏記下這一筆,然後打上待查證的标簽。
切回視頻,進度條被偵探拉到十分鐘之後——用的是手裏的平板。
星琪啞然失笑,從洗腦基地回來,偵探時常會有些過分關心的舉動,比如晨跑一定要戴上記憶手環,洗澡久了就敲門,吃飯也不在她之前的固定位置,有點兒……說不出的小心。
“沒關系的。”星琪索性抱着筆記本過去,窩在偵探懷裏,“一起看,好吧?”
偵探勉為其難地說“好”,一手蓋在了星琪額頭,做好了随時捂眼的準備。
學員打群架,作為監護的孫襄理理應采取措施阻止,但她沒有。
或許她嘗試過阻止,但當時群情激奮,春末夏初的天氣瞎湊熱鬧,一道閃電将視野劈成帶分叉的四五分,豆大雨點在車窗上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的雨花。
雨勢迅猛,四周瞬間升騰起厚重水汽,外面模糊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而在混亂中,星琪聽到一聲狗吠。
她驀地想起攀上鐵門捕捉到的一幕——一條條狂奔而來的巨型犬到了門前來不及剎住身形,爪子在地上拖出兩道重疊的水痕,各個眼冒紅光,猩紅的長舌頭挂着粘稠涎水。
兇狠的、未被馴化的、近乎野狼的畜牲。
楊助教翻門是不是逃走星琪無從得知,但狗安靜了那麽久,突然叫起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星琪着急地想下車,卻發現門鎖打不開——偵探上了兒童鎖,只能從外面打開,而且車窗最多開一掌寬。
她想叫夏老師,這人不知去了哪兒。
從後排爬到前排駕駛座,星琪用袖子擦去窗上的霧氣,找到了開鐵門的偵探,也猝不及防地撞見了地上的血色。
偵探蓋住星琪的眼睛,“不要看。”
星琪哼了兩聲。
“也不要想。”
不可能不想。星琪心說,于是一聲不吭。
暴雨傾盆,鮮血理應被雨水稀釋得極為淡薄,但星琪有着媲美獵犬的嗅覺,撲面而來的血腥和雜味沖得她鼻頭一酸。
那時機特別不湊巧,越野車底盤高,星琪居高臨下完整目睹了楊助教去而複返的場景。
她頭部左耳的位置汩汩冒血,就連雨水也沖不幹淨似的,黃色雨衣被血覆蓋了大半,紅色和黃色的比例堪與餐廳的番茄炒蛋碎一分高下。
她身旁竟跟着一條黑色巨型犬!
那狗身高到楊助教胸口,長得也是兇神惡煞,時不時伸長舌頭舔舐從楊助教雨衣上滑落的血水。
但楊助教彎下腰跟它說了兩句什麽,巨犬徑直沖向混戰的人群。
那之後,到第一波學生家長來,以及為什麽所有人轉而攻擊孫襄理的記憶就很模糊了。
倒記得板寸戰戰兢兢問楊助教:“疼嗎?”
楊助教——楊小米搖搖頭,甩出一連串血點,“不疼,我是無情型人格障礙,沒有痛感。”
面對這樣的變态,板寸徹底失去了語言組織能力,楊小米往她身上甩了多少血點,她就還了多少句“變态倭瓜”,聲線還都不一樣。
直到楊小米拒絕了醫護人員緊急包紮,跟警察去取證物,板寸還在罵。
她罵人唯一取得的正面效果是喚醒了星琪。
“洞哥。”星琪下車給她一張寫了手機號的紙片,指着喉嚨問她,“你還沒告訴我,這個怎麽做到的。”
板寸用濕透的袖子胡亂地把臉搓得一塌糊塗,笑嘻嘻道:“小黑屋閉關半年,你也做得到。”
視頻在星琪聽到偵探叫她,回頭的剎那定格結束。
至此,星琪升任搭檔的第一次任務告一段落。
“我想起來一件事。”星琪合上筆記本,決定先憑着現存的記憶提問,“我問過您,這次任務是什麽,您讓我自己猜,我的答案是找人,找東西。人是楊小米,我們找到了,東西呢?”
偵探挑了挑眉,“找到了呀。”
星琪直望進她眼底,“是什麽?”
“我餓了。”偵探顧左右而言他,“先吃飯,好嗎?”
星琪正想擺出一臉嚴肅,警告她不許轉移話題,沒想到不争氣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聲。
答案在四個小時後的深夜揭曉。
那時星琪以補償為借口抱着偵探不撒手,偵探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的自由。”
星琪頓了頓,“讓您要我的自由嗎?”
她往床尾一縮,返回來時褪幹淨了早已不成形的睡衣。
“您那個一輩子,是打算要我的意思吧?”她被久違的玉蘭香沖昏了頭腦,聲音有些發顫,也有些發糯,“要了我吧,求您了。”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