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2019年4月15日11:38
添了一點細節。
二樓的隔音做得很好, 清早哈總溜出小窩打鳴, 關好門窗, 房間內能聽到聲音微乎其微。
因為太安靜了,鼓噪的心跳、皮膚與衣料摩挲的細碎聲響清晰可聞。
但星琪卻覺得少了什麽。
她稍微擡起上身, 緩緩吸了口氣,低頭噙住下方的唇瓣。
和用正裝裝扮出的生冷得近乎禁欲的氣質截然相反。
很軟, 她的偵探小朋友很軟。
又或者黑暗是軟化身心的柔順劑, 直接和間接接觸到的地方都很軟。
真軟,從發絲到內心,比那層薄薄的絹絲制的睡衣還要柔軟。
她把氣渡過去, 舌尖在唇珠上點了點,尤不知足地描摹出形狀,碰了碰她的鼻尖。
呼吸呀。
夏珘小朋友。
別那麽……緊張。
你沒做錯什麽。
她細細地嗅着發間、耳後的氣息, 一手從溫度持續升高的頸間滑向深處,找到她的手, 在手腕上摩挲了兩下, 氣聲道:“要我。”
那人終于有了行動,擡起手,刻意避免碰觸任何部位, 捉住後頸拎星琪下去。
随後她起身下床, 在睡衣外又披了件睡袍,去內室取了紅酒和郁金香形狀的水晶杯。
她打開沙發旁細腳伶仃的臺燈,人斜斜籠罩在牙黃燈光裏,手腕稍一運動, 瓶口瀉出一道細細長長的緋紅色絲線,緩慢鋪滿杯底。
星琪轉到床尾,翹在身後的小腿不安分地晃,“我也要。”
見對面的人低頭不語,星琪伸手過去,“要這個壯膽。”
畢竟,看偵探的樣子不太像助興。
紅線的收尾不算漂亮,不僅細線轉寬面,中途啞然的急轉在杯壁上潑出三兩道半透明紅色波痕,後面幾滴重重落下去,蕩起漣漪,複又飛濺。
偵探神色複雜地望她一眼,頹然坐下,“你不用。”
一口飲畢杯中酒,壯膽的酒精尚未發揮作用,她便迫不及待開口,因而聲音略顯幹澀,“周四晚上,你問了我兩個問題,還記得嗎?”
星琪歪頭想了想,“跟您的名字有關?”
典型的“兔式回避”,偵探心一沉,淡淡道:“可以這麽說。”
話音落地,對面的兔子也跳下床,小燈光亮忽地強盛,和着眼前皎白的光色,晃得人目眩神迷。
偵探一壓眉頭,垂下視線,随手丢去薄毯。
星琪輕巧地側身閃開,活像一只黏人的真兔子,光禿禿滑溜溜鑽進她懷中,笑嘻嘻道:“您要講故事助興嗎?”
偵探解下睡袍,一臉冷漠地把兔子從頭到腳裹嚴實,“不是。”
睡前故事通常都以“很久很久之前”或者“小時候”開始,偵探也不例外。
“很小的時候,父親送我去一個研究基地。”
星琪忍不住問:“很小,有多小?”
“五六歲吧。”
“名副其實的夏珘小朋友哦?”
“是。”
“研究基地在大西洋還是月球?”
“……閉嘴,不準說話。”
星琪悻悻地閉上嘴巴,雙手一寸一寸圈占她後頸,腦袋埋進頸窩。
“林應該告訴過你,我以前做情報分析工作,就是在基地。”偵探不為所動,甚至連心跳和呼吸都比之前平穩,“那份工作我做了很多年,前年正式離開。”
在觀音像失竊,席秀婉長子受傷,兔子墜下懸崖的次年。
基地是個多年以後回想也沒有特別感覺的地方。
雖然設在地下,但空氣清新,人工自然光随外界季節變化切換,到了特殊節日,也會應景地降雪或降雨——不過這些是離開後才注意到的細節。
“基地的主要目标是建立和完善一個理想化的全球性安全系統,出于某些原因,其中的核心工作需要兒童。”
——為了盡可能避免後天的倫理道德對數值産生影響。
即便被選入基地,成員們每隔一周仍需參加智力、心理測驗,及時調整工作級別。
“三分之二的時間,工作內容只是觀測。”
監控上百個高危地區的視頻、音頻及網絡通信數據,篩選其中有可能引發範圍或規模級動亂的誘因。
“我的專長是演繹。”
根據同事提供的要素構建聯系,推算導致動亂發生的事件,以及将會發生的時間、地點、後果及影響,輸入主機。
“也負責監測。”
同時監測多個地區。不知是否和出生地有關,系統時不時會給她推送三江流域及對岸的窗口。
“那天的源地址編碼是三江流域,具體位置在海城遠郊。”
離她離開的地方非常近,所以她多留意了下。
不期然看到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應該很年輕,戴着遮去大半張臉的白色口罩——上面繡着一只長耳朵兔子。
他/她搖頭晃腦時,猶可見後方琳琅滿架的古文物。
監控源中間的編碼顯示為“需關注/私人”,因此不會是公開博物館,且當地時間是午夜時分。
可判斷為私人藏品室。
戴口罩的年輕人是小偷。
攝像頭的角度很奇怪,位置隐蔽,應是特級安保的配置。
小偷一開始沒發現他/她把自己暴露在隐藏攝像頭前,而且離得非常近。
攝像頭偶爾會被淺色的柱形物體遮擋。
等到不久後小偷起身,她憑後續畫面作出推斷——小偷剛才趴在偷竊現場的地板拿一支淺色的塑料材質的筆寫寫畫畫。
之後三分鐘左右,小偷清空了陳列架一半的藏品,再次回到攝像頭前。
這次,他/她直視攝像頭看了幾秒,右手食指勾在口罩邊緣,似乎猶豫着要不要摘下口罩。
但是沒有。
他/她重又拿起筆寫了四行字,然後把紙壓在陳列架的花瓶下,離開了。
“當時,我把這段視頻列為不重要,七天後,系統删除了視頻。”
很長一段時間,銘牌仍寫着夏珘的她并沒有回想起私人藏品室失竊的現場資料。
也差點兒将這雙眼睛從腦海繁複的資料中清除。
但那時起,揮之不去的疑問時常在夢醒時萦繞着她。
——我在做什麽?
——這裏的所有人都在做什麽?
每天看着世界各個角落、不同階層發生的争執、沖突及鬥争,是基地所有成員的基礎任務,再加上剖析毫厘,擘肌分理,将分析結果輸入主機,就是她全部任務。
——我做的一切有沒有像上司說的,讓世界變得更安全?
她開始利用職務權限檢索過去的工作成果。
絕大部分被歸檔,列為絕密,找得到的一部分表明她的工作值得“十分出色”的評價。
她準确無誤地推測出數次動亂,地區、日期、關鍵人物幾無差異。
最近的一次,她提供了一枚人體炸|彈的姓名、他的襲擊目标及時間段。
而就在她給出的高概率時間點,人體炸|彈被引爆,死亡人數比她的演算結果少了一人。
幸免于難的是一名短發少女。
炸彈被引爆前,她剛好經過一名推嬰兒車的母親,年輕媽媽的絲巾被風吹走,她追了十幾米,終于追上了随風飄揚的淺色絲巾,正揚手叫下那名年輕媽媽。
不可逆轉的災難就在一瞬間發生。
少女懵懵懂懂地站在升騰彌漫的塵煙中,灰黃霧霭将現場所有人和事物罩上單調卻永恒的隔離色,連她手裏緊緊抓着的淺色絲巾亦未能幸免。
唯有少女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像初生的嬰兒般一片茫然,彼時恐懼和創傷尚未成形,但空白模糊的意識深處大約在吶喊“發生了什麽,誰來幫幫我”。
她忽然想起了那雙眼睛。
那個趴在地上寫信的小偷,有着一雙同樣的圓眼睛。
茫然,空白,以及露出苗頭的恐懼,和從意識深處放出的求救信號。
那雙眼睛從此深深印刻在腦海。
夏珘第一次認識到她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既不會阻止災難發生,也不會讓無辜喪生的生命複活。
她想離開基地。
也想知道那樁失竊案後續如何,小偷有沒有被抓到。
後來,夏珘更名無數次——夏月、夏一淼、夏一天、夏一時、夏周、夏禮白……
夏以年以為她改名是利用名字催促父親批準她正式脫離基地,但她自己知道,她最急迫的願望是找到那小偷。
她在腦海裏描摹了太多遍那雙眼睛,和基地每一個人作對比,她擔心她遲早會把那雙眼睛和別人混淆。
她想找到那雙眼睛的主人。
然而回歸現實社會的阻力遠超她預估,父親是基地的聯合創始人,他有意分配給她更多外勤任務,讓她參與到實際性工作,借此轉移她的注意,削弱她的意願。
夏珘離開基地前一年,三江流域某山莊的入室盜竊升級為故意傷害,一個去而複返的小偷給兇徒提供逃走路線,保住了一條性命。
她才知道她監測到的是流竄三江流域多年的藏品大盜,那是他/她第一次行竊。
失主是蘇佩文,蘇姐。
小偷是尚星琪。
後幾年藏品大盜的作案手法越來越娴熟,除了不變的道歉信,從未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
失主甚至連小偷的性別都無法提供确切線索。
後來,夏珘花費了一年,用她的天賦和專長擺脫了父親的鐵腕,開始尋找那小偷。
她會不自覺地盯視每個人的眼睛,想加深印象。
她對那雙眼睛的印象終究是模糊了。
以至于再次看到時,竟難以确認是不是。
聽到這裏,星琪輕輕彈了下舌頭,“啧,真實の凝視。”
偵探恍若未聞,“後來,我總是想,當時把這段視頻留下來就好了。”
留下來,她就有機會把視頻證據交給專業人士分析。
兔子第一次作案時還不到承擔法律責任的年紀,如果那時抓到她,接受警方教育,她一定不會在岔路上走得更遠。
不用白白蹉跎那麽多年。
不會有後面的一系列磨難。
那雙眼睛的主人明明釋放出了求救信號,卻被她無視了。
“視而不見是基地的必備技能,需要長久磨煉和莫大勇氣。”偵探自嘲地笑笑,“可是到後來我才醒悟……視而不見是無法被定罪的惡行。”
星琪用一個欠缺熱度的吻短暫封住她的自怨自艾,而後在她口中殘留的酒精味道中極速升溫。
被偵探頂着額頭推開時,星琪問:“有一點你是不是沒想到?”
“嗯?”
“如果你解救了當時的我,就不會遇到後來的我,那你還怎麽把我塑造成現在的我?”
這話偵探聽起來也覺得很拗口,但透露的重點——與其說是水到渠成,倒不如說早知如此——“你想起來了。”
偵探用的陳述句,于是星琪爽快地點點頭,“該想的我想起來了,不好的東西我不打算再想。”
“是周四晚上你昏迷之後,還是鐵門的……”偵探猶豫了下,沒說出“血”字。
“更早一點,大概是昏迷之前。”星琪摸摸鼻子,“我以為你不要我了,然後拼命想我為什麽要這麽想,為什麽你會不要我,我還想幹脆逃走……”
“所以你……”偵探伸進衣袍捏了一把尚小兔。
力道不輕,星琪“啊呀啊呀”怪叫出聲。不過沒等她趁勢說出點不該說的話,偵探搶先道:“我對你做了很不好的事。”
“你是指……喝完酒講完故事還不上床?”
“……你閉嘴!”
星琪做了個關緊嘴門的手勢,卻拿一雙閃爍着明快笑意的圓眼睛注視着她。
偵探回望進她眼底,“我對你……洗腦過。”
連兔子也察覺得出的改造計劃。
“唔唔。”
星琪轉轉眼珠,不能動口便要動手。
偵探按下她,續道:“我不可能百分之百看透一個人的內心,我只能靠行為模式進行分析、歸納和推演。我不确定你有沒有被誤導,是不是移情投射。如果你确定這是你想要的,那麽……”
她将手放在紐扣,“第一次,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