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入喉腸(修)

梁簡行至小佛堂外,遇見在巡邏的士兵。領頭的人看見他過來十分驚訝,梁簡晃了晃手裏的食盒,說自己是過來送吃的,并不是巡視檢查,讓大家都不用緊張。

“最近暴雨連連,為了保護城主的安危,弟兄們辛苦了。我讓廚房準備了姜湯,等下換防之後,大家記得去喝一碗驅寒。”

梁簡把剛才對杜平說過的話又說一遍,笑的和煦溫柔。領頭的人是個新來的,對他并不了解,看到他笑的如此親和,以為他是個好相處的主,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底氣不足的說保護城主是他們該做的。

梁簡颔首,沒有耽擱他們巡邏,側身讓他們先過去。立在雨中目送巡邏的士兵離開,梁簡這才走向小佛堂。

小佛堂是用水榭改造的,矗立在池水的正中間,通往佛堂的石板橋被雨水沖刷的十分光滑。梁簡走的很慢,一步步的數着自己的步子,到門口停下時,不多不少,剛好十八步。

十八,這不是個吉利的數字,信神佛的人相信有十八層地獄的存在,死後論功過是非,所以很多人會有意避開這個數字。

梁簡則不然,他在嘴裏念了一遍這個數字,想到的不是十八層地獄,而是一個人。一個讓他露出溫柔笑意的人,從唇齒間滾過的這個數字仿佛是那人的名字,讓他的心都柔|軟下來。

一步步走上屋檐,梁簡收起油紙傘,擡頭仰望黑壓壓的雲層。他目光悠遠而深邃,那層層黑雲沒有倒映在他眼中,他在看的是更遠的地方。

“你今年剛好十八歲,你在做什麽?”

梁簡對着瓢潑的大雨自言自語,那溫柔的目光化作一池的水,在雨中蕩漾起漣漪。将手中的油紙傘立在一側,梁簡轉身的瞬間,把溫柔和眷戀都收斂的一幹二淨,恢複一貫的神情。

他在門口敲門三聲,聽見裏面的人開口才推門進去。

小佛堂內點着長明燈,明亮的燈火中,城主穿着一身素白的錦衣端坐在佛像下。慈眉善目的觀音手持玉淨瓶,垂首閉目,仿佛在靜靜聆聽面前這人的祈禱。

聽見有人進來,城主沒有擡頭,甚至沒有睜眼,像往常一樣命令道:“把東西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梁簡依照他的吩咐放下食盒,卻沒有像往常送東西的丫鬟一樣轉身離開,而是一步步的走向城主,在觀音菩薩的面前站定。

不同以往的腳步聲讓城主警覺的擡眸,看清楚站在身側的人,眼中詫異一閃而過,臉上的愠怒都斂去,輕笑道:“子易,怎麽是你?”

“最近城裏不太平,你一個人在這邊,身邊也沒個照料的人,我不放心特意過來看看。”梁簡開口解釋,上前兩步拿起案桌上的香,伸到蠟燭前點燃,而後給菩薩三拜。

他一向不信神佛,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可是城主信,所以在城主面前,即便他對這尊‘有眼無珠’的泥塑沒有任何的敬意,他也會在表面上做到禮數周全。

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低垂雙眸,悲天憫人的面容在氤氲的煙霧裏如夢似幻,似有仙人之姿,坐化雲間。

梁簡盯着菩薩像看了許久,比往常多兩倍的耐心,仿佛這尊菩薩像上開出一朵絕世罕見的花,吸引他不斷的看下去。

城主覺得驚訝,目光凝視梁簡,道:“你以前每次來這裏,我讓你上香都像有人拿刀押在你脖子上強迫你,不情不願的點一柱,拜不躬身。今日主動過來上香,認真參拜,可一點都不是你的作風。”

梁簡是什麽性格,城主再清楚不過。他心比天高,從不信神佛,在金貴的佛像在他面前,也不過是一堆爛泥。他曾經說過,比起信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他更信自己手中的利刃。

如此張狂之人,本就與神佛無緣,今日居然給菩薩鞠三躬。要不是彼此熟悉,多少有些默契,城主都要懷疑他是別人假扮的。

壓下心裏的怪異感,城主從蒲團上站起來,心裏猜測梁簡許是心裏裝着事,不由道:“你可是遇上了什麽難事?不妨說給我聽聽。”

城主身形和梁簡相仿,只是他更成熟穩重,目光銳利,眼神堅毅。佛像前,他即便更衣沐浴放下一切殺心,也蓋不住渾身寶劍般的鋒芒。他是禮佛之人,殺業依舊濃郁。相比之下,一身勁裝不敬神佛的梁簡,反而更像虔誠的信徒。

梁簡輕搖頭,眉眼低垂,态度比之以往溫和很多:“沒有,我只是在想你為什麽每個月都要來這裏齋戒。人力都不能達到的事,拜佛求神就能做到嗎?”

城主笑了笑道:“我不是有求于佛才來拜它,而是無愧于心,自認對得起天地良心,神佛亦不能奈何于我。”

江城之上城主權利最高,他自認坐上這個位置以來,一直兢兢業業,從未有過損害百姓之舉。他敬佛齋戒,無所求無所欲,只是讓自己冷靜。身居高位,他能靜下心來反思的時間并不多,也只有跪坐在佛像前,和青燈作伴,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許是城主的答案出乎意料,梁簡回頭凝視他的臉,沉默良久方才輕笑出聲,顯然對他的觀點不能茍同。城主也知在這種事情上他和梁簡很難達到一致的觀點,沒有深究,亦未責備他言行不敬。兩人就此止住這個話題,一并走到小客廳,在矮桌旁坐下。

梁簡打開桌上的食盒,裏面只有幾個清淡的小菜,是按照城主的口味做的。他把菜一一端出,給城主遞上筷子,然後自己擰出一瓶酒。

城主看到酒瓶眉頭一皺,嚴肅道:“子易,你明明知道這裏不可以喝酒。”

梁簡一愣,盯着手上的酒瓶好一會兒,露出個苦澀的笑。他沖城主眨了眨眼,放低聲音道:“我心情不好,你能不能放縱我一次?”

那聲音很軟,像是撒嬌又像是無能為力的輕嘆。

城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梁簡,在他的印象裏梁簡一直都很好強,從來不會露出這種脆弱的神情。仿佛整個人的精神氣都被人抽幹淨,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城主在小佛堂多日,每天來給他彙報的人都是報喜不報憂,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梁簡的反常。更何況梁簡在旁人眼中一向堅不可摧,萬萬不會露出脆弱的一面。城主心裏有喜有憂,喜的是梁簡對他全身心的信任,憂的是梁簡這個性子沒有他在身邊,要吃苦頭。

能把梁簡擊垮,讓他卸下戒備和逞能的事定然不小,城主頓了頓,放下筷子,讓梁簡把酒提上來,又取出兩個杯子倒上。他把一杯推到梁簡面前,自己舉起另一杯,示意梁簡和他碰杯。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城主說着,先喝下杯子裏的酒。他這是默許和縱容,對待梁簡,他總是有很大的耐心,甚至為了他可以放棄一些原則。

梁簡開心的笑起來,雙眼彎彎,看起來純良又無辜。和歷經塵事的城主不同,他身上依舊保留着少年人的純真,笑的時候尤為明顯。要不是知道梁簡的來歷,清楚他遭受的痛苦,城主都會恍惚以為他是被養在金屋裏的大少爺,不知人世疾苦。

酒入喉腸,餘韻帶着三分苦意,勾起人一腔惆悵。

城主還是放心不下,便又多嘴問一遍是不是遇到難事。梁簡目光黯淡下來,臉上笑意泛苦,明亮的燭火中,他纖長的睫毛低垂,眼睛盯着面前的矮桌道:“最近大雨連連,睡的不安穩,半醒半夢間總記起過去的事兒,有些想家了。”

想家,說出來也不過是兩個簡單的字。如果是其他人,城主大可不以為然的揮手允對方一個假期,讓對方回家看看。可是梁簡不同,早在三年前,他就沒有家了。是城主把他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用金貴的藥材養着,才救回來一條命。

這些年,背負血海深仇活着,追查兇手已經成了梁簡心頭的一股執念。

城主長嘆一聲,沒有多問,而是舉杯和梁簡共飲。有些話早已融入消愁的酒水,不便多言。

梁簡把酒杯放在唇邊,只淺沾一下酒,并沒有喝。他的目光落在城主身上,看着城主喝下第二杯,第三杯,目光幽暗泛着冷光。

一壺好酒去了半瓶,梁簡杯子裏還是第一杯酒。城主擱下酒杯,有些疑惑不解。是梁簡要喝酒,結果卻是他喝的最多,梁簡至今都沒碰自己的酒。

“良川哥哥,”見城主停下,梁簡也把酒杯放下,人畜無害的笑道:“佛祖這一次,沒有保佑你呢。”

愉悅歡快的聲音說着讓人疑惑不解的話,一字一句沉甸甸的砸在城主的心口,讓他無端升起一股寒意。他剛想問一句什麽意思,話還沒出口,就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繼而渾身發軟,手腳無力,直接癱倒在矮桌上。

勉強撐着矮桌不讓自己滑下去,意識到自己中招的城主閉了閉眼,詫異的看向梁簡。梁簡面不改色,依舊笑的純良,既不驚訝也不幸災樂禍,好似面前這一幕如何都和他無關,他只是個看客一般。

城主心頭驚駭,但面上還維持一貫的冷靜,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更何況他中的不是劇毒,這藥效來的雖猛,也只不過是壓制他的武力,讓他失去抵抗罷了。他的神志還是清楚的,也沒有昏過去的跡象。

“子易,你是什麽意思?”城主問道,面上恰到好處的露出一點疑惑又受傷的神情。

梁簡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把空杯拿給城主看,道:“良川哥哥,你在說什麽?你該不會以為是我在酒裏動了手腳吧。”

酒沒有問題,城主愣住,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該如何回應梁簡。整個水榭就只有他和梁簡二人,入口的東西都是酒,不可能他有事而梁簡無恙。當然,不排除梁簡事先吞服了解藥,但他無緣無故為何要這般廢周章給自己下藥,這不合常理。

“這到底是這麽回事?”有用的線索幾乎為零,城主不在浪費精力去思考,而是專心的詢問梁簡。不管這□□是不是梁簡下的,他能知道自己中毒,那肯定脫不了幹系。

梁簡輕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答非所問:“城主大人,你不覺得今夜的風雨不同以往嗎?”

暴雨接連下了幾日,小佛堂四周是池塘,水聲混着雨聲響成一片,城主從來沒有在意過。聽梁簡這樣一說,城主立刻警覺起來,凝神去聽。在那飄搖的風雨聲中,似乎還摻雜着一點不一樣的聲音。好像有東西在墊着腳從瓦片上走過,雨水飛濺的聲音把它蓋過去,隐約中還有衣服摩|擦的聲音。

城主面色陰沉下來,有一股冷風不适時的從窗縫裏飄進來。屋子裏的火苗跳動,連帶着人影跟着顫動。城主的視線落在梁簡的身後,瞳孔驟縮,鷹隼一般銳利的眸子裏泛出一股冰冷的殺意。

在梁簡的後方,他原本孤零零的影子因為燭火不穩的緣故,多出來一個重影。那個重影并不屬于他,而是蟄伏在他的影子下,借以掩蓋本體的身影。

梁簡注意到城主的眼神,但他沒有回頭,而是面不改色的放下手裏的酒杯,手臂往前順走城主面前的一只筷子,輕嘆道:“我一直在提醒巡邏的士兵,要加強巡防,不能讓不好的東西趁着雨夜的遮掩潛伏進來,也不知道他們聽到那兒去了。真是……”

梁簡忍不住搖頭,露出一副認命的樣子,慢悠悠的把話說完:“還得我來收拾爛攤子。”

子字剛脫口,拖長的餘音尚在,梁簡身體已經動了。和慢騰騰說話的腔調不同,他的動作快而準。右手飛擲,筷子脫手斜入橫梁。

城主沒有看清他的動作,但他聽見竹子刺穿皮肉的聲音,緊接着是一聲悶哼。本來空無一人的橫梁上飙出一注血珠,一個黑色的影子從橫梁上落下來,以一個五體投地的姿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筷子插穿透他的咽喉,一招致命。

影子的臉上戴着模樣古怪的面具,讓他整個人的樣子看起來好似一只成精的黑烏鴉,鳥頭人身。

梁簡沒有去看自己殺死的這個影子人,城主倒是沒忍住,看清楚的同時,他眼皮一跳,喉嚨裏嗆出三個字。大概是因為太過驚訝,聲音有些走調,聽起來像指甲從鐵器上劃過,十分刺耳。

“黑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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