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棄屋裏只有一盞豆大的油燈在閃爍着微光,光照的距離有限,離開兩個人的範圍,就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黑暗纏|繞在一起。即便是在光下的兩個人,面容也是半隐半現,眼神稍微不好的人,說不定連面前的人長什麽樣都看不清楚。

所幸,不管是梅争寒還是梁簡,眼神都很好,他們不僅看的清楚面前人的樣貌,連對方細微的表情也沒有錯過。

梅争寒自報家門後見梁簡明顯一愣,心裏不由一沉,他沒把官府的通緝令放在眼裏,險些忘了自己通緝犯的身份。梁簡一開始救他,說不定只是不明情況,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現在聽見他的名字,知道自己弄錯,只怕……

梅争寒心裏打鼓,肌肉緊繃,下意識的做出防禦姿态。

梁簡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見他如此,稍微一想就知道緣由,輕笑一聲緩解他的緊張道:“在下梁簡,兄臺不必客氣。我初來此地,錯過投宿客棧的時辰,便尋了一間棄屋歇腳。夜裏被外面的聲響驚動,出門查探之下,不忍閣下勢單力薄而出手相助,并非是要閣下謝我。”

梁簡心知自己身份可疑,但好在他對梅争寒有所了解,知道如何打消梅争寒的疑慮。只不過關于梅争寒姓梅這一點,成了他心頭不小的疙瘩。他遇見梅争寒的時間提早四年,這四年之間,他不知道梅争寒遭遇了什麽,才不得不更改自己的姓氏。

只不過眼下不是探究這件事的時候,梁簡只好把自己的疑惑壓下去,讓自己看起來像路見不平,而不是預謀已久。

梁簡的話聽起來沒有問題,可梅争寒現在精神高度緊張,并沒有因為這話而放松警惕。他眼神一動不動地盯着梁簡,藍色的瞳孔倒映着燈火,像幽林深處無垠的鬼魅。他想了想,試探道:“閣下可知,外面那些都是官府的人。”

言外之意我得罪的可是官府,不是随随便便的小喽喽,閣下不妨掂量掂量輕重。

梁簡呆了一下,眼神古怪的看着梅争寒,被這話逗笑了。十八歲的梅争寒不如二十二歲的他成熟,不但一身尖刺,說話也格外的直接。這種把自己置于不利之地的話,二十二歲的梅争寒絕對不會說出口,他只會默默的在心底計算最安全穩妥的脫身之法。

梁簡覺得新鮮,雖然他想過今世的梅争寒不是前世的他,不管在性格上,還是對自己态度都有所不同。但想歸想,真正見到接觸,那種感覺可比想象的要美好一百倍。

忽然之間,梁簡就起了戲弄面前這人的心思,他故作為難的皺眉,糾結道:“哎呀,我還以為你是江湖人士,路見不平惹上麻煩,故才出手相助。想不到你竟然得罪的是官府,那我豈不是助纣為虐?這可怎麽辦才好?”

“得罪官府的就是一定是壞人嗎?閣下既然覺得自己是助纣為虐,那大可把我交出去,官府少不了你賞銀。不過,在那之前,你得有命拿。”

梅争寒被一句助纣為虐刺激到,滿腔的怒火噴薄而出。逃亡這些日子,镖局和街坊鄰裏沒少幫忙遮掩,他對這些人心懷感激。相對的,他對不分青紅皂白的官府是恨的咬牙切齒。

為官者命大于天,就是家裏的阿貓阿狗也比人金貴。那小妾早就病入膏肓,江義幾次提醒不可食用大補的東西,可那小妾充耳不聞,還在縣官面前诋毀江義看不起她,說她命格輕賤,不配用好的東西,惹得縣官勃然大怒,帶人上門砸了藥鋪。

江義是個直性子,暴脾氣,因為這事被氣的大病一場。梅争寒上門讨要說法不成,和衙役動起手,差點入大獄。還是江盛雪把他拉回家,才算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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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大家都以為這事過去了,誰知道梅争寒出門保镖,那小妾病發,縣官又來請江義。江義說回天乏術,讓準備後事。縣官不依不饒,非說江義是記恨之前的事,不肯醫治,枉顧人命,讓人打了他三十大板。

江義此前大病一場,又遭此重刑,比縣官躺在床上用藥石吊着的小妾先走一步。梅争寒歸來,還沒進家門就聞此噩耗,只覺兩眼一黑,整個天地都變成黑色。

江家原本也不是紅葉城的人,是災荒年逃到此地,在此地落戶生根。如今算起來,也有十八個年頭,和街坊鄰裏都生出感情。

此地就是個小地方,時不時還有饑荒,縣城裏也沒幾個大夫。江義是懸壺濟世的大夫,有一手不錯的醫術,很快就在縣內享有盛名。而且他這人樂善好施,遇上沒錢看病的,還不收別人藥錢。十裏八鄉的人提起來,沒有誰不說他一聲活菩薩。

可就是這樣一個活菩薩,因為小妾讒言,縣官昏庸,死的冤枉。梅争寒手刃縣官,為師報仇,得來一紙通緝令。如今進退兩難,還要遭到不明真相的旁人的指責,心裏是既憤怒又難過。

好在他還沒有氣昏頭,沖梁簡吼完之後,回味過來自己這是遷怒,疲憊的松懈下來,挪開自己的視線,望着窗外無邊的夜色,啞聲道:“抱歉,是我太激動了。閣下既然到了此地,那肯定見過我的通緝令,不會不認識我。而且江家門口有燈火,那些人穿着衙役的衣服,閣下又豈會沒有看見。”

梅争寒的這個反應在梁簡的意料之外,梁簡在心裏嘆口氣,收起玩笑的心思。這個時候梅争寒遭逢劇變,身心受創,是人生中最低谷的時候,他挑在這個時候開玩笑,着實有些不應該。

“對不起,是我魯莽了。”側過頭看着窗外的梅争寒脆弱的像易折的枯竹,梁簡很想摸摸他的頭,告訴他沒關系,不用擔心,不用害怕,自己會幫他把一切事情都擺平。可是終究只是想想而已,他們剛剛認識,有些分寸還需要細細琢磨,小心把握。

梅争寒沒想到梁簡會跟他道歉,詫異的回過頭來,眼裏閃爍着微光,好似蒙着霧的星辰,帶着疑惑和不解。

梁簡壓下嘴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道:“我本來是在茶館歇腳,誰知道衙門的人非要把通緝令拿到我面前讓我看。我也就匆匆看了一眼,說實話,要不是你的眼睛漂亮的像蒼穹,我還真不敢認你和畫上的人是同一個。”

梅争寒一怔,下意識的擡起手來,想要遮住自己的眼睛,但最終在手擡起來後又克制住,把手放在桌上。他看着梁簡,口氣冷淡道:“閣下既然知道我是通緝犯,為何還要幫我?”

“哦,這個說來話長。不過長夜漫漫,你肯定不介意我多唠叨幾句。”梁簡被梅争寒想要遮蓋眼睛的動作刺激到,心裏一陣刺痛,梅争寒還是在意他的眼睛的,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心裏一直有個疙瘩。

梅争寒沒想到面前這人如此不着調,一時間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幸好他此刻足夠冷靜,沒有在如同剛才那般遷怒他人,而是端坐在凳子上抿唇不語,靜等梁簡後語。

梁簡的心思飄在梅争寒身上,一面感嘆這個年歲的他乖巧的像只奶狗,一面又心疼他的遭遇把他磨成惡狼。

“比起官府的通緝令,茶館街坊的話可信度更高。”梁簡道:“他們對通緝令視而不見的時候我就覺得可疑,等官府走後,我便向他們打探一二,得知事情經過。如今朝堂權利分散,郡、縣間貪官層出不窮,百姓民不聊生,你也是被逼無奈。”

“那你剛才為何故意激我?”梁簡坦言自己知道事情經過,梅争寒才對他少了那麽一點戒備,但一想起剛才梁簡的話,又忍不住生氣。

梁簡摸了摸鼻子,自覺理虧。他能再次看見活着的,有心跳的,有說有笑的梅争寒,得意忘形之下,并不能完全把前世今生切割開。

“我剛才是見你緊張,有意和你開玩笑,讓你放松點。沒想到說話不中聽,反倒戳你傷疤。是我錯了,還請不要見怪。”有錯就認,在梅争寒面前,梁簡不會端着架子。

梅争寒也只是不滿的抱怨,這會兒反倒不好意思,那點抱怨都随着道歉消散。他躊躇一會兒,方才道:“今日救命之恩我記下了,來日若有機會,我一定還你。官府對我的通緝不會撤銷,我留在這裏,只會給你帶來麻煩。等一會兒外面戒嚴的人松懈,我就離開這裏。”

“然後呢?你帶着傷,又能去哪兒?”梁簡道:“我既然救你,就不怕被牽累。你和我客套,反而讓我很不舒服。”

梅争寒這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臭脾氣倒是沒變,說的話能讓人火大。梁簡忍不住在心裏想,這爛脾氣一定要給他改了,要不然遇上個姑娘,還不得以身相許。

梅争寒不知道梁簡的花花腸子,被他那句不怕牽累輕撓了一下心房,喃喃道:“萍水相逢,我真不該拖你下水。”

“你怎麽就确定是拖我下水,而不是我救你上岸?”

梅争寒客套起來沒完沒了,梁簡聽的心裏來氣。他都恨不得把人綁在身邊帶走,可偏偏這個人把他當外人,一直往外推。

“你常年保镖在外,路見不平的時候也這般啰嗦?”梁簡問道,這話有賭氣的成分在裏面,顯而易見。

梅争寒聽的一呆,他自己身世浮萍,也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在哪裏,所以不想連累梁簡。梁簡拔刀相助,他心懷感激,但也知道該止于此。但沒想到梁簡俠義心腸,大有要把這件事情管到底的意思。

逃亡多日,除了街坊鄰裏,這還是梅争寒第一次在陌生人這裏得到安慰和支持。他沒骨氣的紅了眼眶,眨了眨眼,把眼淚憋回去。

“我看你也累了,先休息。這件事情急不得,等明天一早我出去幫你看看情況,我們在從長計議。”梁簡怕梅争寒又要啰嗦,先一步勸他去休息。

從衙門手下搶人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梅争寒心有不甘,也承認梁簡說的是實話。他在心裏嘆口氣,和梁簡道安,在棄屋尋了個角落躺下。

這是梁簡臨時找的棄屋,屋子裏除了一張裂口的桌子,和兩三條瘸腿的凳子,和帶着一點異味的油燈,沒有其它可以用的東西。好在梅争寒在這方面不挑剔,對他而言,現在只要能有遮風避雨的一塊瓦,就已經是最好的歇腳地。

梁簡有些睡不着,沒有急着休息。他在桌邊坐了一會兒,舉起油燈渡步到梅争寒面前,然後蹲下身,将油燈放在地上。昏暗的光線在小範圍內擴散開,梅争寒的睫毛□□,仿佛要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梁簡想了想,還是伸手點了梅争寒的睡穴,讓他昏睡過去。

閉着眼倚靠着牆壁的梅争寒,露出修長的脖子,梁簡的手從他臉上拂過,那溫度從指尖一路燃燒到心底。真好,這一世趕上他的低谷,可以把他帶出來。

梁簡的手指從臉上一路滑到脖子上,滑過喉結,停在梅争寒的衣襟上,最後解開他的衣服。

因為逃亡的關系,梅争寒身上的傷口并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梁簡解開他的衣服,引入眼簾的就是包紮的一塌糊塗的傷口,解開繃帶,可以看到有些地方都開始感染發炎。

梁簡的眼神變的陰沉,他粗略的看完梅争寒身上的傷,又替他把衣服穿好。這個時候,夜裏安靜,不會有郎中開門。他身上也沒帶藥,想要處理傷口,得等明天早上。

“傷害你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梁簡在梅争寒耳邊輕聲說道:“不管是徐良川,還是這些衙役。”

昏睡的梅争寒聽不見梁簡的話,他只是感覺到冷,瑟縮一下。梁簡貪婪的盯着他的睡顏,思緒不由的飄遠,想起很多前世的事,關于他和梅争寒的第一次見面。

只不過那個時候的他,叫穆争寒。

當年金戈鐵馬,英魂築成高牆,起義兵來自四面八方,分屬不同的陣營。大家搶奪地盤,割據城池,不在戰鬥中消亡,就在戰鬥中壯大。打到最後,只剩下最強的三股勢力,其中就有穆争寒所在的西北軍。

三方勢力互相牽制,發生過很多摩|擦。

梁簡第一次遇見穆争寒就是在解決糾紛的戰場上,騎着一頭白色駿馬的穆争寒手持銀槍,站在隊伍的最前面。那天天色很好,晴空萬裏無雲。在陽光的照耀下,他銀色的戰甲十分顯眼。

看見梁簡,他沒有像旁人一樣義憤填膺,恨不得沖上來把梁簡撕成碎片,而是爽朗的大笑道:“都說百聞不如一見,閣下玉閻羅之名如雷貫耳,未見之時,我還笑他人誇大其詞,今日得見,果真名如其人。在下穆争寒,久仰久仰。”

閻羅在戲文裏都是個黑面形象,三更要人命,不留人到五更。梁簡滅掉黑烏鴉,江湖人對他心存畏懼,私下都傳他是活閻王。直到有一天有人瞧見梁簡,被他模樣驚為天人,回去改了改,活閻王變成了玉閻羅。

梁簡其實不喜歡這個稱呼,容貌是爹娘給的,長成什麽樣他不能控制。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自己像穆争寒一般,英俊潇灑,器宇軒昂,像個小太陽一般溫暖。而不是男生女相,比人家姑娘還俊俏。軍營裏的人也知道梁簡不喜歡這個綽號,甚少在他面前提。

穆争寒不清楚這些彎彎道道,兩軍陣前并未避諱。梁簡看着他燦爛的笑,意外的沒有生氣,而是客氣的回道:“閣下之名也是威震四方,今日得見,幸會幸會。”

兩軍交戰,領兵的将領不忙着大戰,而是相互恭維,嚴陣以待的士兵滿臉懵逼。

穆争寒性格豪爽,和梁簡一見如故,兩人在陣前聊的十分投機。本來該是場見血的大戰,卻在他倆的談笑間輕易的化解。雙方各退一步,把這事翻篇。

後來梁簡還特意回想過這事,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當時就像鬼迷心竅一般,不自覺的去順着穆争寒。那種感覺非常的奇怪,好像穆争寒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他不忍心和他反着來。備受打擊的梁簡忍不住和女将軍吐槽,遭到無情的嘲笑。

“我看你鐵樹開花,看上穆争寒了。不過你別說,這穆争寒長的還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要不,你犧牲一下小我,把他綁到我們的賊船上。”

女将軍有什麽說什麽,毫不避諱別人的眼光。梁簡心思沒轉到情愛上,猝不及防遭此調侃,鬧了個大紅臉,底氣不足的反駁幾句,聲音小的像是貓叫。

那是梁簡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情愛間的喜歡,他的年少時光幸福美滿,小半生後卻遭逢劇變,沉落在仇恨和鮮血中,未曾嘗過情愛的滋味。穆争寒是冬日絢爛的陽光,照進他鋪滿陰霾的世界。他開始不自覺去關注一切和他有關的事,在心底生出占有欲和控制欲。

然而穆争寒的過去是一片空白,有一雙手特意抹去他的來歷,只留下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他來自紅葉城,遭逢劇變,拜入穆大将軍門下。但劇變是什麽,沒有人知道。

梁簡費勁心思也只探到很少的東西,甚至三方聯盟共禦外敵,終于可以和穆争寒坐下來聊一聊,穆争寒也不會談論自己的事。他的過去始終像一個謎團,讓人看不清真相。梁簡到最後,也只探到一個不算秘密的秘密:穆争寒是因為異瞳被遺棄,他的異瞳其實是一種少見的眼疾,如果情況不穩,會失明。

動蕩年代,貧苦人家迫于生計,會遺棄自己的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梁簡一開始也以為穆争寒的爹娘是養不起他,才會在獵獵寒風的大冬天把他遺棄在雪地裏。卻沒有想到,遺棄的原因是因為眼睛。異瞳,在他們看來是不詳。

梁簡不知道穆争寒有沒有因為這件事怨恨過他的親生爹娘,因為在知道這件事情後,梁簡就決定不再打探穆争寒的過去,不再揭他心裏的傷疤。

一晃眼,歲月從前世流淌到今生,穆争寒變成梅争寒,名沒變,姓卻變了。梁簡不知道自己過早的出現,會不會打亂中間這個變更姓氏的環節,也不知道穆這個姓對梅争寒是重要還是不重要。

說到底,前世還有很多未解的謎團和未能彌補的遺憾,都等着今生的他去揭開,去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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