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夜裏道別 (1)

分手那年,是炎熱的夏季。

晚節不保,在阿遠即将南下去大學報到的前幾天,小雪的父母發現了他們的事。鄰居張阿姨看見阿遠拉着小雪的手在街上飛奔而過,及時報告了小雪的母親。

小雪記得那一天回家,父母兩個一起臉色陰沉地坐在沙發上等她。她一進門,媽媽第一個發飙,一把把她掀翻在沙發上:“厲曉雪!樓下張阿姨看見你在菜場裏和人手拉手,你說,有沒有這回事兒?”

她只呆了一呆,決定供認不諱:“是又怎麽樣?我都畢業了,連老師也管不着了。”

媽媽的聲音立時拔高一個八度:“好一個管不着!厲曉雪,你腦子發昏是不是?和一個菜場裏賣菜的!你不嫌丢人現眼?”

她看不出有哪裏丢人,倔強地擡起頭:“他叫孟懷遠,是學校成績最好的同學,張阿姨狗眼看人低……”

“你!”媽媽氣得微微發抖,伸手一掌向她劈來,幸好爸爸攔住了她。爸爸坐下來苦笑:“小雪,不是爸爸媽媽勢利眼,我們是為你考慮。他家裏的情況你了解嗎?”

她賭氣低頭:“了解。”

媽媽怒氣沖沖的聲音說:“了解你還往火坑裏跳?看看他們家什麽條件?爸爸是個爛賭鬼,欠了一屁股債就跑了。媽媽還是個病秧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腎透析活命,每個月幾千塊的醫藥費。成績好!成績好有什麽用?連大學學費都交不起,誰知道能不能畢業?再說,他拍屁股走人了,誰來照顧他老娘?”

她忍不住擡頭直視媽媽:“我來照顧。”

媽媽不怒反笑:“你?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想不到我嬌生慣養長大的女兒要給別人去端屎端尿。你還真天真!那小子給你灌了什麽迷魂藥?告訴你,沒門!他騙得了你,騙不了我們,這事我絕對不會允許!”

媽媽的聲音尖銳刺耳,聽得她眼淚忽然“唰”地就下來了。她奪路而逃,沖進自己的房間,“砰”地把門關在身後。門外還傳來媽媽忽然語帶哽咽的聲音:“行啊,現在翅膀硬了,可以跟我叫板了。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出來……”

後來想起來那幾天的事十分不真實,仿佛電影裏看到的情節,有錢的大小姐被關在閣樓上,鬧自殺鬧絕食,為了愛情和自由。她記得晚上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她的床頭,她抱着枕頭哭得昏昏沉沉,家裏的阿姨敲她的房門,好言相勸:“小雪,先吃點東西。魚片粥,你很愛吃的呀……唉,中飯也不吃,晚飯也不吃……”

媽媽憤憤的聲音隔着門傳過來:“吃不吃随便,餓了自然會吃。”

爸爸哀聲嘆氣:“你這又何必,別急,要慢慢講道理……”

“嘩啦”一聲巨響,什麽東西砸爛在地上,媽媽的聲音高亢尖銳:“你看她那樣子,講道理有用嗎?完全是鬼迷心竅。別以為絕食我就怕了她!不吃飯可以,我明天就去找那流氓的家長,看看她到底怎麽教育子女的。也不看看家裏什麽樣子,竟敢勾引我女兒,安的什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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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迅速打開門沖出去,從阿姨手裏搶過那碗粥,又回到門後鎖上門,滾燙的粥從碗口晃出來,灑在手上,她也渾然未覺。門外父親的聲音在勸慰母親:“算了算了,你別逼她,讓她好好想想,你們倆都冷靜冷靜。”

外面隐約傳來媽媽嘤嘤的低泣,爸爸在門口輕輕敲門說:“小雪,這兩天就在家裏好好安靜一下,先別出門了啊,反正沒幾天就開學了。”

月光如洗,她在臺燈下一口一口麻木地吃,眼淚伴着熱粥,鹹鹹的,有點苦澀。樓下的樹影裏,阿遠不知有沒有像往常那樣等她。他總是很注意站在樓上看不到的地方,因此她看不見他。但如果他在,他能看見她窗前的影子,那他會不會奇怪,為什麽她不下來。

多希望被他看見,又希望他快點走掉。驕傲如他,她無法想像他被自己父母羞辱的情景。

那天她最終在月光下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發現爸爸說的“先別出門”是“禁止出門”的意思。

手機留在了客廳裏,所以她在房間裏聯系不上任何人。第二天一早客廳裏傳來人聲喧嘩,還有電鑽可疑的轟鳴聲。等下午所有人都不在時,她偷偷溜出房間,想打開大門出去,才發現門鎖換了,換成從外面反鎖,沒鑰匙出不去的那種。家裏的電話線被掐,網線也被掐,她成了被囚禁的人。

她倏然明了,為什麽那天爸爸最後說,反正沒幾天就開學了。阿遠即将南下,她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他。

她想了一下午又一晚上,父母态度如此堅決,她唯有逃跑一條路,并且要一擊而中,不容有失。

既然爸爸叫她“好好想想”,她配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反正沒有手機,沒有電腦,哪裏也不能去。其實不論白天夜晚,躺在床上根本無法入睡,腦子裏反覆論證的是接下來要完成的每一步。夜晚降臨的時候,她趴在窗臺上向下望去。樓下是那棵郁郁蔥蔥的梧桐樹,阿遠總是躲在樹後,等她深夜從家裏溜出來。

最後一晚,她看見阿遠站在大樹陰影之外,路燈柱下,最顯而易見的地方,微微仰着臉,身姿挺拔,眉眼依稀。她在二樓的窗口探出頭,他立即看到她,隔得那麽遠,她卻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神色一亮。

忽然沒頭沒腦地想起《羅密歐與朱麗葉》裏羅密歐在陽臺下的臺詞:憑着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灑滿這些果樹的樹梢,我發誓。

那麽美好的夜晚,結果逃不過悲劇收場。

眼淚想要奔湧而下。幾天沒見,好像已經幾個世紀。她鼓勵自己,他們會有好的結局,他們很快就能在一起。

這時候身後的門口傳來阿姨敲門的聲音:“小雪,吃水果了。”她應了一聲,向樓下的阿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才去開門。不知阿遠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重新關上房門回來,阿遠已經消失在樹影後面。

這應該是她有生以來最難捱的夜晚。夜深人靜時,她貼耳在門口傾聽,客廳裏終于沒了動靜,她才從櫃子裏找出幾年沒用過的大背包,塞了幾件衣服,又找出抽屜裏所有的現金,統統放進錢包裏。她坐在床沿上想還要帶什麽,想了良久,竟然想不出來,只要能夠和阿遠在一起,似乎任何東西都可以抛下。

黑暗中瞪視自己從小長大的房間,也不是沒留戀。如果她走了,父母會傷心吧?最後她把桌上的全家福從相框裏取出來,拿出剪刀剪了一個小方塊,把三個人的臉留在小方塊裏,放進了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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