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若我會見你,事隔經年(4)
夏季主題果然主打清涼風,連包廂裏的冷氣都特別足。
小雪的表現比想像中的鎮定甚多,連她自己都意外。除了剛進包廂那一刻冷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所以不由得抖了抖,接下來可以說神态自若,對答如流。
鄭賀詫異地問:“這麽巧?你們認識?”
孟懷遠平靜地答:“我們是高中同學。”
她總算用上了那個雲淡風清的微笑:“上次寫電子郵件我就納悶,怎麽會是孟懷遠?同名同姓吧?沒想到還真是你。”
孟懷遠報以同樣坦然的目光:“畢業十年了吧,今天還是第一回見着。”
他們站在那兒你來我往地寒暄,第一個不耐的是鄭爽,撇撇嘴打斷他們:“還吃不吃了?等了那麽久,快餓死了。”
鄭賀把菜單遞到小雪眼前,笑得溫柔和煦:“等了那麽久都是等你,來,架子最大最難請的點菜吧。”
她尴尬地笑,低頭無視鄭賀眼裏的那抹暧昧,自我麻痹地想,公事而已,陪領導吃飯,點菜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是落到這裏最沒存在感的人頭上。
白斬雞,蜜汁火方,雞汁排翅,酒香蒸蝦球,她低頭報了幾個以前陪老板和客戶吃飯時點過的菜,鄭賀在一邊說:“點個龍蝦?你不是愛吃龍蝦刺身?”
鄭爽清脆甜美的聲音忽然說:“別點海鮮,也少點肉菜,懷遠不吃那些個。”
這點小雪倒是沒料到,忍不住擡眼,對面的孟懷遠低垂着眼,百無聊賴地擺弄手裏的茶杯。還是鄭賀解圍說:“沒關系,你點你愛吃的,再給懷遠多點幾個素菜就行了。”
她忙說:“這裏沒刺身,熟的龍蝦也不好吃。”當即還是換了菜,最後點了涼拌穿心蓮,腐竹毛豆,冰鎮海膽凍豆腐,清炒藕丁,胖大海炖雪梨。沒想到當年他天天中飯吃賣剩下的爛菜,現如今還喜歡吃素。
最後剩酒水,小雪按慣例把酒單推給了老板,只是低聲建議說:“既然大家喜歡清淡的,要不就來瓶白葡萄酒。”
不料鄭爽又說:“別點了,懷遠也不喝酒。”鄭賀似笑非笑地挑眉:“你陪懷遠喝果汁,我和小雪喝白葡萄酒,行了吧?”
鄭爽一臉不悅地哼了一聲,對着小雪說:“你和懷遠不是老同學嗎?怎麽懷遠不喝酒也不知道。以前不熟吧?”
Advertisement
以前他窮,從來沒請她吃過飯,她只知道他不挑,也沒條件挑,有什麽吃什麽。他不喝酒嗎?她還真不知道。原來她不知道的事竟這樣多,那他們之間到底算不算熟?
擡眼望去,他從桌子那邊靜靜望過來。包廂裏的燈光是淡黃色,從頭頂照下來,每個人看起來都目光閃爍。今天她還是第一次敢直視他,英挺的眉毛,堅毅的下巴,和以前一模一樣,那對叫人不敢逼視的眼睛,只坦然又從容地望着她,仿佛也在等她的回答。
她停了片刻,低頭含糊其辭地說:“我們同年級,但不在同一個班。”
鄭爽懷疑地看看小雪,又看看孟懷遠,扁扁嘴說:“都不是一個班的,還十年沒見了,懷遠還能一眼認出厲曉雪來,記性忒好了吧。”
他終于低下眼,像是暗暗笑了笑,複又擡眼說:“厲曉雪那時候可是我校著名的校花,大把男生暗戀她,連校外的小流氓聽到她名字都如雷灌耳,我怎麽可能認不出她來。”
“哦!”鄭爽扯了扯嘴角,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抛過去一個又嬌又嗔的眼神:“那難道你也暗戀過她?”
這下連鄭賀也饒有興味地看着孟懷遠,可惜他絲毫沒有為難的樣子,爽朗地一揚眉笑了:“我?我那時候窮光蛋一個,一天打三份工,吃了上頓沒下頓,晚上做夢不是吃雞腿就是吃紅燒肉,哪有心思暗戀什麽校花。”
大家呵呵一笑,鄭爽一定對這個答案很是滿意。話題後來轉到某個剛剛從香港摘牌的電商,謠傳是因為公司創始人回購了股份想去納斯達克上市,似乎讨論的是目前黑市上的股票值不值得買進,小雪沒頭沒尾地聽着,記得鄭賀問:“這次從香港股市回購,靠的主要是澳門的資金,你應該很熟吧,怎麽也會不知道?我看你手裏怕是已經捏了不少股份了吧?”孟懷遠笑而不答,鄭爽不耐地插話:“行了行了,吃頓飯也老股票啊基金啊地套人家的話,哥你煩不煩?”
鄭賀無奈地笑着搖頭:“女大不中留,胳膊肘盡往外拐。”
一頓飯終于在這樣祥和的氣氛中結束。
吃完飯立刻面臨的問題是誰送誰回家。第一個跳出來說話的又是鄭爽,她對鄭賀說:“哥,你不回爸媽那兒吧?那你不和我一路,送送厲曉雪吧,她住得遠。”
“我坐地鐵就行了……”小雪第一個反應是拒絕,話到一半才悟出鄭爽忽然那麽體貼的緣故,忙又知情識趣地改口,“不過天氣那麽熱,有車接送的話我就不客氣了。”
這個安排大家應該都很滿意,連整晚上都不爽的鄭爽也抿起嘴角甜甜地笑了一笑。
天已經黑得如炭火燒焦的鍋底,不過是六月份,卻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來,低空的雲層密密實實,仿佛世界被罩在那口被火烤過的黑鍋裏。
鄭爽爬進孟懷遠的車裏,對着冷氣坐定,才舒了一口氣。
車已經打着了火,孟懷遠筆直坐在黑暗裏,目視前方。燈火幽暗的長街,厲曉雪單薄的剪影站在路邊的人行道上,而路邊那輛車的主人,正慇勤地替她打開車門。
鄭爽說:“下周我們學校畢業彙報演出,我要跳個民族舞……”
沒等她說完,靜坐着不動的孟懷遠忽然問:“你哥和厲曉雪怎麽回事?”
她一愣,随即撇嘴:“你說那個矯情的厲曉雪?還能怎麽回事?她來我哥公司兩年了吧,我哥就像丢了魂兒似的圍着她轉了兩年,也不見得有多好看,不知看上她哪點。”
暗處的孟懷遠似乎眼神一閃:“她沒答應?”
鄭爽在黑暗裏翻白眼:“要不怎麽說她矯情呢?我哥哪點不好?看上她是她走運。原來還有我嫂子,現在他們都離婚了,你說她還想怎麽樣?”
車子啓動,緩緩彙入車流,迎面而來的車燈照得孟懷遠微微蹙起了眉頭。他沉聲說:“也許她有男朋友,說不定根本和男朋友住一塊兒。”
鄭爽長長地“切”了一聲:“那如果不喜歡我哥,她幹嘛不辭職?她好歹也是個海歸,工作應該不難找吧?為什麽不另謀高就,而要窩在這麽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公司?整天對着個不喜歡的仰慕者,有意思嗎?看她那個若即若離的樣,估計她就喜歡別人鞍前馬後地伺候着,還不就是欲擒故縱。要不然就是因為還沒摸準我哥的家底。我哥那個公司是不賺錢,她是會計應該最清楚。可我哥的大部分收入在別的地方,如果知道這些,我保證她歡天喜地的就答應了。”
她看見孟懷遠默默一笑,淡然說了一句“也許”,就不再說話。想起她被岔開的話題,她說:“我的畢業演出你來嗎?”
他語音平淡地答:“對不起,我沒空。”
還真是幹脆,都不問是哪天就知道沒空。她不禁氣餒,擡頭望窗外,才發現車子拐了一個彎,去的不是她家的方向。她連忙說:“走錯了,前面左拐。”
他嗯了一聲,卻又錯過了路口。她說:“沒關系,過了地鐵站左拐也行。”
地鐵站口總是人多車多,好幾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堵塞了交通,他們的車也以蝸牛的速度爬行。孟懷遠側着頭,不知看哪裏看得入神。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遠處明晃晃的燈光下有車停下。怎麽看都像是鄭賀的車,還有人正從車上下來,關上車門,背轉身走向地鐵站內。她狐疑地說:“那不是厲曉雪?她怎麽還是去坐地鐵了?”
其實她看得并不真切,還想定睛仔細辨認,孟懷遠一腳油門,已經換了車道,左拐上了送她回家的道路。
此刻的小雪确實剛剛踏上開往集末的地鐵。剛上了車她就對鄭賀說:“其實把我放地鐵站就行,我男朋友會到車站接我。”鄭賀不好再說什麽,不得不把她放在了地鐵站。
和當年相比,如今的地鐵早已鳥槍換炮。車身是閃亮的銀色,車廂裏挂各色的廣告,人也是以前的數倍,即使出了市區,車廂裏仍然人滿為患,直到最後幾站,她才找到位置坐下。
才坐下包裏的手機就響起來,她拿出來一看,是明殊的短信,問她什麽時候回家,說有好消息告訴她。她回了短信,把手機放回包裏,無意間摸到那個療養院護士交給她的信封。原來一直放在包裏,她竟然忘了拿出來。
她望着手裏的這個信封。黯淡的燈火中,列車一聲呼嘯,夾着風聲沖出隧道,霎那間星光滿地,眼前一片開闊。
淡淡的星光撒在磨破了邊的信封上。原來初戀再見,竟然是這樣平淡的局面。十年過去,隔了數千個日夜,他們在茫茫人海裏重逢,卻也不過是如此,沒什麽恨意滔天,更沒什麽執手相看淚眼,想來奇怪,她注意到的竟然只是些小細節,比如說到那個澳門公司時他臉上戒備的神情,和以前那麽相似;再比如他左手無名指上沒有那枚銀色戒指,但和通常戴慣了戒指的手指一樣,有一圈比別處更淺的印記。
那麽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那麽平淡無奇,連句催人淚下的“你好嗎”“我很好”都沒有。她打開手裏的信封,翻看裏面那一張十年來從未動過的舊存折。三十萬元整,在當年是個大數目。和平淡無奇的重逢相比,他們的分手可要驚心動魄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