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夜裏道別(3)
大雨突降的時候,孟懷遠正坐在靈峰茶莊的雅間裏。
幾天沒等到小雪,她的手機也一直沒人接聽,他十分明白出了事。連續幾夜,他躲在樓下的陰影裏,看見小雪窗口的人影綽綽,但幾天等到深夜也不見小雪下樓。
晚上躺在地鋪上,他輾轉難眠,反覆想到,最大的可能是他們的事被小雪父母發現,最壞的可能是小雪不再想和他在一起。離開的時間越來越近,希望越來越渺茫,像有一只手,不分晝夜攥緊他的心口,但除了沉默,除了躲在暗處四十五度角仰望她的窗口,他無計可施,只能任由那只無形的手越攥越緊。
最後一夜,他想絕不能這樣莫名其妙地離開,所以不顧被她父母看見的可能,直接站在最亮的路燈下。看見他的是小雪,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那麽一眼,心裏那只手像是嘩啦一聲驀然松開。別的他全不怕,至少不是那個最壞的可能。
同樣是等待,心情卻很不一樣。等了整夜,沒等到小雪,只等到她的父母下樓。既然已經被發現,再躲下去就意味着放棄。他迎上前說:“叔叔阿姨,我叫孟懷遠。能不能讓我見見小雪?”
小雪的媽媽是個美麗得很鋒芒的女人,一見他柳眉一豎立即要發火,幸好小雪爸爸攔住了她。厲振南向自己的夫人使了個眼色:“還是我和小孟談談,你去把我們商量好的事兒辦了。”
開車繞過半個城區,他被厲振南帶到這家幽靜雅致的茶莊,進門要穿越很長一道幽深竹徑,坐下來窗口可以望見錦鯉池上的睡蓮。服務員遞上飲品單子,厲振南沒看,直接點了青心烏龍。
服務員過來不急不緩地洗杯沖杯,做足了功夫茶的工序。好不容易等服務員離開,厲振南方才緩緩開口:“不是我故意要帶你到這種地方來,只是這裏比較安靜,你別介意。”
眉心突地一跳。孟懷遠定了定神,沉聲說:“我明白。叔叔,有話請直說。”
厲振南的聲音果然冷靜直接:“你也知道,你和小雪不合适,我和她媽媽都不同意。”
“叔叔,”他斂眉凝神,“我理解你們的想法。但請相信我,憑自己的能力,将來一定……”
“我們都了解過了,”他的話被對方打斷,“你是個有前途的孩子,但這個社會不完全公平。你們都還年輕,現在先分開一段時間,将來條件成熟了再談也不晚。”
孟懷遠低頭想了想,擡起頭直視對方:“您說的條件成熟是什麽标準?”
厲振南不禁愣了一愣。實話講,選這個高檔會所是他故意的。不過別看對面這個小夥子穿着舊衣爛衫,眼神卻沉穩冷靜,絲毫不輸了氣場。原以為對方會低頭懇求,更或者跳腳罵他勢利,不料對方是一副跟他來談判的架勢。他想,這不能縱容,無論如何得打擊一下對方的氣焰。
他端起茶碗悠悠喝了一口,茶不錯,青心烏龍一斤千元以上,果然物有所值。放下茶杯,他緩緩說:“小雪現在的生活,建築在不錯的經濟基礎上。家裏的工廠資産幾千萬,每年掙個幾百萬不成問題。我們也正在看房子,很快會搬到江邊的別墅區去。我不指望她攀高枝,門當戶對總是要的。”
孟懷遠略一沉吟,擡起頭目光堅定:“叔叔,給我十年時間,也許八年 ,我一定會達到您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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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振南不覺在心裏暗笑。年輕人口氣不小,當他家自己印鈔票嗎?還是他事實上有別的訴求?他停了停,然後笑一笑說:“其實像你這樣有志氣的孩子是需要幫助的。雖然小雪嬌生慣養長大,太單純太感情用事,不大适合你,但你放心,我們都很願意資助你完成學業……”
孟懷遠猛然一擡頭:“我說過會靠自己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的資助。”
到底還是年紀輕不經事。厲振南終于滿意地在對方眼裏看到一絲憤怒的裂痕。小夥子自尊心強,但他家長的想法恐怕要實際得多。他無所謂地笑:“那好,我們就這麽說定了,你們暫時分開,等你将來有條件了再回來。”
條件之類都是托詞,年輕人你侬我侬,分開一段自然感情就淡了,更何況他根本不信以孟懷遠的基礎能達到這個條件。
對面的孟懷遠低下頭。窗外的雨越下越疾,荷葉在風中狂擺,房間裏卻靜谧無聲,只聽到雨點打在窗上的辟啪聲。他停了良久,最後才擡眼說:“那能不能讓我在走前見見小雪?”
梁山伯祝英臺十八相送嗎?還是給你們機會商量瞞天過海的對策?厲振南又暗自笑笑,平淡地說:“你不是下午就要坐車走了?時間不允許,等以後有機會再見吧。”
“那麽讓我給她打個電話?”
厲振南正要說不行,擡眼看見對方定定的眼神,不禁停了一停。孟懷遠的聲音在幽靜的房間裏帶着低低的回聲:“叔叔,請相信我,我會遵守約定。我家裏的環境我明白,不可能要求任何東西。從小到大我沒妄想過什麽,但這一輩子我唯一下定決心要珍惜的,請您不要……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茶香氤氲的霧氣隔在他們中間,窗外狂風驟雨,屋裏卻靜谧無聲。孟懷遠坐在他對面,攥緊了雙拳低着頭,眉峰微蹙,睫毛微微顫動。厲振南在心底嘆了口氣。這麽一個貧窮但驕傲得要命的小孩,大概寧願餓死也不願低聲下氣地懇求誰,現在卻在他面前紅了眼眶。他站起身來:“說聲再見總是可以的。我回去把手機還給小雪,你下午三點打來吧。”說罷轉身要走,停了停還是回身說了句心裏話:“你還不到二十歲,現在說一輩子,太早。”
厲振南在大雨滂沱中回到家,意外地看見小雪媽媽在客廳裏朝阿姨發火。飯碗茶具砸了一地,她叉着腰聲音可以掀翻房頂:“就這麽鎖着門看一個人都看不住!人從窗口跳下去,得多大動靜,竟然一點都沒聽見?睡午覺難道睡死了不成!”
“光”的一聲,小雪媽媽把桌上僅剩的一只茶杯掃到了地上。阿姨唯唯諾諾地辯解:“又不是直接從二樓跳下去,我怎麽會聽得到?我一醒來就去敲小雪的門,要不是這樣,說不定她上了火車我們也還沒發現。”
厲振南來不及勸架,快步跑去小雪房間查看,窗戶大敞着,床單還吊在桌角上,雨水洶湧地砸進來。他頓時眼前一暈。怪不得她這兩天那麽安份,他還以為她放棄了,原來是暗中有計劃。
他回到客廳當機立斷:“先別吵了,重要的是把人找回來。你去孟懷遠家,我直接去火車站,記得電話聯系。”
兩個人心急火燎地打開大門 ,不料看到小雪呆呆站在門外。
一看就知道她在大雨中走回了家,渾身上下淋得濕透,發梢還滴着水,不知哪裏來的血,白上衣上斑斑點點。她擡起污泥染花的臉,微弱地叫了聲“媽媽”。
小雪媽媽撲上去摟住女兒,率先哭得梨花帶雨:“吓死媽媽了!你要是不見了,我馬上找那小子家長算賬去。回來了就好,回來就好……”
洗澡換衣服包紮傷口,小雪媽媽跟在小雪後面伺候周到。女兒的眼神一直呆滞茫然,默默流着眼淚,只是一聲不吭。憑她說一不二的火爆脾氣,今天也知道不是時候,厲振南提點了幾句,總算是忍住了沒多問。直到厲振南把手機放在窗邊的桌上,小雪才擡起眼輕聲說:“我想睡一會兒。”
媽媽連忙應答:“對,對,先休息一會兒,吃晚飯了再叫你。”厲振南輕嘆一口氣,也跟着退出門外。
房門關上,窗簾也拉上了,房間裏暗下來。窗外暴雨下得正酣,雨點打在屋頂上隆隆的悶響。
原來想上床悶頭睡覺,不知為什麽,小雪走到窗邊拿起手機,摁下電源鍵。
屏幕的螢光閃爍,跳出一連串的未接電話。電話來自兩個號碼,大多是菜市場路口的公用電話,間或夾雜着幾個賣魚的王媽媽的手機號。阿遠很少給她打電話,因為他沒有手機,他家裏也沒有電話,如果非打不可,就是在路口的那個公用電話亭,有那麽一兩次,也借過王媽媽的手機。
那一長串電話,來自這五天的不同時段,早上,傍晚,午夜,淩晨。也許在她想念他的時候,他也在電話亭裏無望地聽着忙音。那些電話她一個也沒接到,如今看來,不知是幸或者不幸。
就在這時候,手裏的電話振動起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跳動的那個數字,分明是王媽媽的號碼。
接,還是不接?
也許真的是王媽媽找她有事,但也許是阿遠。上樓時樓下沒有他的蹤影,已經三點鐘了,他一定回過家了,知道她背着大包去過他家裏,也知道她沒幾分鐘就倉惶地逃出來。那她還能說什麽?說她覺得比起愛情他更需要三十萬,還是直接說她害怕和他一起過一輩子窮日子?兩樣都是事實,兩樣又都無法啓齒。
手機的振動停下來又重新開始,無休無止,不屈不撓。她捂住耳朵,羞愧地流淚。然後她在窗簾的縫隙裏看到他站在樓下,大雨滂沱中舉着一把黑傘,一手拿着電話,四十五度角仰望她的窗口。
許多年後她還清晰地記得他臉上的表情,盡管瓢潑大雨是隔在他們中間的朦胧水幕,可是記憶的某些瞬間,總會随着時間的推移愈發清晰。那樣棱角分明的臉龐,那樣期盼的眼神,堅定地朝着她的方向。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他站在漫天風雨之中,褲腳和肩膀都已濕透,最後連短短的頭發也是濕的。她幾次想拉開窗簾,但死死抓着窗簾的手卻不能動彈。
手指一動,只掀開窗簾的一道縫,她看見他猛地眸光一閃。她的心瞬間一沉,又即刻縮回到牆邊。
如果再不走的話,他會誤火車。她貼在牆上不敢動,生怕一動就會被發現。電話響響停停,停下又響起來,直到最後終于完全安靜下來,她才敢偷偷向窗外探出頭來。
他果然已經不在那裏。一下午的大雨,梧桐樹下積起了水塘,茂密的樹葉在雨裏沙沙做響。他站過的地方已經空空蕩蕩。
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此生漫漫長路,那不知會不會是她見他的最後一眼。
手機躺在她手裏,死一般沉寂。忽然“叮”的一聲,一條短信跳出一來。
淚眼朦胧中,她看見淡淡螢光中閃爍的那個號碼,還有那條短信,很短,只有兩個字:“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