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活在別處(1)

等與不等,這麽多年她早就沒了期許。青春荒誕歲月裏的諾言,不随記憶變淡,也會随時間變酸,況且她逃跑在先,他有足夠的理由怨怼于她。那時候愛情朝她呼嘯而來,可惜來得不是時候。這些年她想過許多回,如果重逢,她将以何面目再見,想來想去,答案是最好不要重逢。

他沒送過她什麽東西,她也沒有,唯一的物證是那個有他短信的舊手機。那個手機她倒用了多年,直到從美國回來之後不久才換了新的。那年她在網上看到他的視頻,恍然明白過來,過去之所以是過去,是因為都已經過去了。那時正是智能手機嶄露頭角之時,價錢還很貴,她咬牙買了一個,果斷把原來的手機扔進了抽屜深處。

明殊整天在陽臺上抱着吉他嗚咽的歌裏有一句“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網上的神人将之譯為“另尋滄海”,她覺得很貼切也很悲壯。

那天參加完鄭賀安排的鴻門宴回家,明殊向她報告了好消息,他參加的那個選秀比賽他已過了初選,接下來的半個月安排出外景,要在某旅游聖地進行複賽。

這是件值得彈冠相慶的事。除了為明殊高興,她也慶幸有兩個星期能由她獨自享有公寓的小空間。氣象專家誠不我欺,這會是個破記錄的酷暑,盡管只是六月底,已經熱得吳牛喘月,她和明殊向來随便,不過在家穿得袒胸露背地亂蹿總是不好。

下班悶罐子一樣的地鐵最是難熬,這天更熱得人渾身是汗,襯衫和鉛筆窄裙都黏在身上,所以一進家門,小雪迫不及待地甩掉高跟鞋,奔過去打開電扇,大敞陽臺門。

手機在這時候不期然地響起來,她一看,是個不認得的號碼,接起來一聽,對面的人“喂”了一聲,一把低沉冷靜的聲音,她毫無疑問認得。

脫了一半的絲襪,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她一抖,差點沒把手機掉在地上,還好一手接住。

對面的聲音停了停才繼續說:“我是孟懷遠。”

按耐住到嘴邊的“我知道”,她公事公辦地答:“哦,有什麽事?”

對方也是公事公辦的語調:“上次你電郵給我的數據缺了幾項,不知什麽時候能補全。”

她配合地說:“告訴我缺什麽,我盡快找出來。”

“你等等,”他說,“我列了個單子,讓我在電腦上找一下。”

她聽見電話裏鍵盤輕微的辟啪聲,還有背景裏女人說話的聲音,不知是電視還是真人。窗外的夜色緩慢降臨,對面大樓裏的燈一顆顆亮起來。夏天的風吹得人頭暈,她一手握着電話,一手好不容易把該死的窄裙從身上扯下來,然後解開襯衫的扣子。

電話裏的孟懷遠說:“找到了,我電郵……”

她一腳把裙子挑到沙發上:“電郵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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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會聽到肯定的答覆,沒想到對面是詭異的沉默,只聽到對方淺淺的呼吸。

背景裏那個女人的聲音也停下來,随即又隐隐響起。有一刻她懷疑是什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女人的聲音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還好他立刻恢複了正常,以極快的語調說:“我看還是當面談。明天十二點有沒有空?”

她說:“午飯時間,應該……”

“那就這樣。”

還沒等她反應,電話裏已經變成了嘟嘟的忙音。她握着電話愣了一愣。什麽事這麽急?那女人的聲音還真叫人浮想聯翩。

第二天一早收到他的電郵,中午約在她辦公樓底下的小餐廳見面,大概是順便工作午餐的意思。她勒令自己不準多想,以早死早超生的心情,抱着大堆文件提前五分鐘到達,而他已經在那裏。

空中飄着爵士樂鼓點和王若琳懶懶的聲音,他坐在角落的暗紅色沙發上,面對着手提電腦,十指如風,眉頭深鎖。音樂聲大了些,以至于她把文件堆在他面前,他也沒有擡頭。

這讓她遲疑了五秒鐘,跟別人一樣叫孟總實在有點怪,和鄭爽一樣叫懷遠她是死也叫不出來,最後還是連名帶姓地叫他:“孟懷遠。”

他在中午和煦的陽光中擡起眼來,像有一瞬間的怔忡,随即淡然說了個“坐”字。

服務員過來點餐,他要了份蔬菜色拉,回頭望向她。她對服務員說:“給我杯橙汁就好了。”實在是件怪事,回頭對着孟懷遠,謊話不經過大腦,自然而然從嘴巴裏跑出來。她說:“我在辦公室剛吃過了。月底,我還得回去填稅表。”

他只微微點了點頭,從電腦包裏抽出一張紙遞過來:“缺的幾項都在這兒。”

她拿過來一看,單子列得有條不紊,簡單明了,其實也不需要面談。她想起抱下來的這堆文件:“今年以前的數據我回去找給你,今年的我都帶來了,現在就可以找出來。”

他微微揚眉:“不必了,我明天去澳門,你有一周時間,收集齊了電郵給我。”

服務員送上來他的色拉,她的橙汁卻不知為何遲遲不來。正事辦完了,她又不好走,和他面面相觑尴尬無比。

窗外陽光耀眼,籬笆上的薔薇開得旺盛燦爛,路邊的梧桐樹茂密成蔭。

那時候為了在一起,她中午留在學校,躲在操場後面的梧桐樹下和他一起吃飯,心疼他天天吃賣剩的爛菜葉子,特意買食堂她最讨厭的紅燒雞腿,然後推說難吃,全部扔進他碗裏。誰想到時至今日,他們面對面吃飯,他還在吃菜葉子。

對面的阿遠用叉子撥弄盤子裏的蔬菜色拉,忽然擡頭問:“這些年你都在哪兒?”

她這才恍然回神。也是,老朋友見面,該問問別來無恙乎才正常,忙把出國讀書,回國工作的經歷摘要地說了說。如同電梯裏遇到十年不見的同學,同路不過兩分鐘,隐去那些不堪的細節,只說光明的要點就好。說完了想起他去療養院找過她媽媽,又補充:“我爸爸不在了,媽媽身體不大好,不過你應該已經聽說了。是橘子告訴你的吧?”

他也不作答,只微微颔首,忽然又換了話題:“聽說你住在集末?”

她說“哦,對”,又忙解釋:“遠是遠了點,但房租便宜,好在有地鐵還算方便。”可是橘子并不知道她住在哪兒,她忍不住問:“你怎麽會知道?”

他眸光一閃,正視她的樣子卻平靜無波:“聽鄭爽說的。”

她不禁又“哦”了一聲。還好那杯該死的橙汁這時候終于上來了。

她三下五除二以最快速度喝完橙汁,正要告辭,手機卻忽然響起來。她低頭一看,是明殊的媽媽。背景裏有車水馬龍的嘈雜聲,宋阿姨親切的語調說:“小雪啊,我剛下公共汽車,在你公司門口。昨天我做了點兒辣椒醬,你最愛吃的,我都給你帶來了。”

她忙答應:“阿姨,我現在在外面,您等五分鐘,我這就出來。”

宋阿姨問:“在哪兒?”

她說:“在樓下的海岸餐廳。”

宋阿姨笑了:“喲,那我正好在門口,我進去找你吧。”

她來不及說不好,已經有人推門而入,正是明殊媽媽揮汗如雨的身影。小雪忙迎上去接過她手裏的東西:“大熱天兒的,有什麽東西您打個電話讓我去拿就行了。”

宋阿姨親熱地握住她的手:“正好在附近就來了。明殊不在家,我惦記着你一個人住,不知安不安全。你們也真是的,為什麽非住那麽遠。”

小雪唯唯諾諾地應着,宋阿姨笑咪咪的眼神忽然落到對面冷冷坐着的孟懷遠身上,轉了一圈,回過頭來問:“和朋友一起吃飯?”

她只好介紹:“這是孟懷遠,我們公司的投資人。”又回頭對孟懷遠說:“宋阿姨是我朋友的媽媽。”

宋阿姨笑着補充:“是男朋友。”

孟懷遠這才站起來,默默笑了笑,禮貌周到地說了句“您好”。

宋阿姨眉開眼笑地答應,然後說:“那不影響你們談正事兒,我還約了朋友搓麻将,先走了。”小雪忙抱起文件夾說:“我送您上車吧。”宋阿姨推辭:“不用不用,你手裏那麽多東西,別出來了。”邊說邊走,轉眼已經到了門口。

門“呼啦”一聲關上,空空蕩蕩的餐館忽然又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唱機裏的音樂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安靜,渾厚的女聲在木吉他的伴奏裏輕吟淺唱:等待着你,等待你慢慢的靠近我,陪着我長長的夜到盡頭……

孟懷遠像是百無聊賴地翻了翻桌上那兩大瓶辣椒醬,揚了揚眉,十分揶揄的樣子:“自制辣椒醬?這年頭很少有人自己做了吧?不錯,婆媳和睦。”

要解釋說明殊不是男朋友嗎?到嘴邊這話忽然說不出口,只好笑了笑,算是默認。她抱起大堆文件,好不容易才抓緊了放辣醬瓶子的大塑料袋,沉得差點撲地,真真狼狽十足,電話偏在這時候又響起來,無奈又只好放下手裏所有的東西。

電話裏是宋阿姨急促的聲音:“小雪,快來!我在門口摔了一跤。”

小雪跑到外面一看,宋阿姨跌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扶着腫成饅頭的腳踝,痛苦萬狀地說:“哎喲,才剛出門,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老年人摔跤很容易骨折。宋阿姨扶着小雪想要站起來,小雪連忙一把按住她:“阿姨您先別動,我去叫出租車,得送您上醫院。”

她走到路邊等車,半天沒見一輛空車經過,又想到大堆文件還在餐廳的桌上,打電話回公司想請人幫忙下來拿一下,午飯時間辦公室竟一個人也沒有。主幹道上車唰唰地從眼前飛過,她站在路邊急得直跺腳,萬般無奈,只好打孟懷遠的電話。

電話連續響了幾聲沒人接,她剛氣餒地要放棄,一輛黑車停在她面前。孟懷遠從車窗裏探出頭:“你的東西已經在車上了,我送你們上醫院。”

這種情況她當然沒理由客氣。兩個人同心協力把宋阿姨扶上車,直奔最近的醫院。他把她們倆放在醫院門診外,才掉轉車頭。

醫院的門診大廳永遠人滿為患,光線又出奇地差,人流象黑暗裏亂撞的沒頭蒼蠅。她委實不明白為什麽挂號的窗口永遠那麽小那麽神秘,讓人猜不透是不是你說錯了哪句話,裏面坐着巍然不動,手握挂號大權的那人臉上永遠神色肅殺。

好不容易打仗一樣拼到一個號,小雪扶着宋阿姨舉步維艱,對地形又不熟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二樓外科。不料外科門外一樣人滿為患,連門口的長凳上也坐滿了人。

等了許久才給宋阿姨等到一個座位,可是前面還有至少二十個病人,這樣等下去不知要何時,等一會兒很可能還要去放射科拍片。她想起橘子正好是這家醫院的泌尿科大夫,就給她發了條短信,問她在不在醫院,又想起得跟公司請個假,忙轉過走廊的拐角處,在略微安靜的地方給老板鄭賀打電話。

鄭賀也許在和朋友吃飯,背景裏有音樂和笑鬧聲,她簡短說了說下午要請假,他在電話那頭說:“你等一下。”

背景安靜下來,他才問:“在醫院?有誰生病了?”

她說:“朋友的媽媽,在外面摔了一跤,可能是骨折了。”

他頗關切地問:“你一個人?應付得過來嗎?需不需要我過來幫忙?”

她忙說:“不用不用。”想了想又說,“是我男朋友的媽媽,我正要打電話通知他爸爸過來。”

一片沉默,鄭賀在電話裏停了停,最後說:“那有什麽能幫忙的,別客氣,盡管告訴我。”

她感謝地答應,挂上電話,擡頭一看,不料看見孟懷遠就站在不遠處。光線渾濁的走廊裏,他站在走廊的拐角處,雙手插兜,臉埋在陰影裏,遠遠的,神色不明。

她放下手機,恍惚地問:“你不是走了嗎?”他“嗯”了一聲,隔了片刻,才忽然說:“我只是去停車了。停車位不好找,進來一看,你們已經不在一樓挂號處了,你的電話又忙音,不過我猜想你們大概在外科。”

偌大一所醫院,幾十個科室幾千號病人,他竟然還找到了,真不容易。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又有人叫她的名字:“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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