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個人的傻子 (2)
一定是她的想像太豐富了,小雪覺得她在集末的地鐵站看到了阿遠。
別看離市區遠,随這幾年的房價飛漲,因為有地鐵,集末早不是前些年那樣的無人地帶,上班高峰點的人潮可以和美片裏世界末日的逃難場景媲美。
清早天才亮透,她就随這樣的敢死人流奔赴站臺。站內傳來“吱呀”一聲地鐵靠站的聲音,身邊的人立刻大步流星奔跑起來。等她走到樓梯底部,列車一聲轟鳴,正關上車門。
她就在這時候看見阿遠。隔着人潮洶湧,她看見遠處的車廂裏站着高個子的男子,白色襯衫黑色西褲,手裏拎着電腦包,低垂着眼,但掩不住目光銳利,神色從容。
地鐵一聲呼嘯,頃刻消失在眼前。
其實她也沒太看清楚,一秒鐘轉瞬即逝,完全有可能認錯,再說天下之大,他怎麽可能也住在集末?
等她在鄭賀的辦公室裏看到孟懷遠,着實讓她愣了一愣。
白色襯衫黑色西褲,從容坐在辦公室的黑色皮沙發上,在她推開房門的那一刻,給了她淡定的一瞥。
所有材料她都按時發到他手裏,還待怎樣?
鄭賀有條不紊地替她解惑:“懷遠說想看看咱們公司近三年的明細賬目,你幫他整理一下。”
小雪忍不住在心裏翻白眼。十年前的明細賬她都仔細看過,委實是殊無漏洞。不管怎樣這幾年她也算勤勤懇懇,不會有機會讓他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鄭賀略帶歉意地微笑:“對不起,這段日子給你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老板面前她只好表示忠心:“怎麽會?我明白,二期投資對公司很重要。”
孟懷遠站起來,随意笑了笑:“就為了這二期投資,厲會計昨天可是忙了好一陣,犧牲了個人休息時間,放下重要的個人事務,直到八點多鐘還在打電話求人,特別有……”他突然停了停,“……特別有主人翁精神。”
鄭賀呵呵一笑,看過來的眼神怎麽都有點意味深長起來,輕聲說:“幸苦了。”她在心裏冏了冏,低頭說:“應該的。”然後逃也似的從辦公室退出來。
沒想到孟懷遠也從辦公室跟出來。她的桌子離大門最近,牆壁和文件櫃之間只有狹小的通道,兩個人并肩而行,頓時讓人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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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懷遠倒是雙手插兜,神色自若。快走到門口時,他擡腕看了看表,她忽然注意到他手背上一道狹長的傷痕。
還是鮮紅色,像是新傷。比如,昨天。
她的座位到了,不知怎麽,略一猶豫,自己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她已經跟在他後面出了門。
兩人并肩站在樓道口等電梯。他回頭詢問地看她一眼,她幾近慌亂地說:“我去樓下買點東西。”
電梯的燈從一樓一層一層地亮上來,慢得令人窒息。她鼓足了勇氣才打破沉默:“你昨天才從澳門回來?”
他淡淡看她一眼,“嗯”了一聲。她追問:“幾點?”
這個問題有點突兀,他擡起眼,看她的眼神不免異樣。咳咳,尴尬無比。她盡量做出不經意的樣子:“那個,我聽人說,昨天機場的休息室有人打架,好奇你有沒有碰上。”
還沒等他回答,“叮”地一聲,電梯終于到了。他率先邁腿走進去,她跟在後面亦步亦趨。門關上,狹小的空間裏空氣有點渾濁。
他不經意地把手放回褲兜裏。
忍了又忍,沒忍住,她問:“手受傷了?”
他沉默地低着頭。她追問:“打架的該不會是你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看見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揚了揚。當她還不明就裏地琢磨那是什麽意思,他忽然笑了笑,擡眼直視她:“我?我打誰了?你聽說機場有人打架,聽誰說的?”
“嗯?”她一愣。聽“現男友”說的,這叫她怎麽解釋?其實是“現男友”在機場挨了揍,看見你手上有傷,所以懷疑是你這個“前男友”下的手?天底下有沒有比這更自戀的懷疑?她躲開他的眼睛心虛地支吾:“沒誰,就一個朋友。”
明明是她在問問題,為什麽他一句話沒答,反而把她弄得驚慌失措?做事沒頭腦,感情沖動,她在心裏将自己淩遲一遍,敢情孟懷遠批評得一點不錯。
不知算不算她運氣好,“匡當”一聲,電梯停在五樓,五六個人一齊湧進來,直把她逼到電梯的最底端。
離她最近那個人的啤酒肚幾乎直接頂到她胸口上。有人自然地伸手擋在她身前。
門重新關上,而他就站在離她不足十厘米的對面。七八個人同享一片巴掌大的空間,氧氣轉瞬間稀薄起來,不知是誰吃了大蒜,她覺得一陣一陣地犯暈。頭頂的白灼燈光亮如白晝,他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擡眼仰望他。
記得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滴雨的廊下。他低頭百無聊賴地看水珠滴落在手掌裏,她那時候想,這個男生的眼睫毛還真長。光暈中他的臉和從前如此相似,剪得極短的頭發,蜜色的皮膚,堅毅的下巴,亮得不容逼視的眼睛。
她無緣無故想到一句詩: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五髒六腑如同被透明的絲線牢牢綁縛,看不見,也掙不脫。她努力吸一口空氣。怪只能怪那個吃了大蒜的人,她完全處于被熏暈的狀态,電梯停下時,前面的人呼啦嘩啦往外她還不自知。頭頂的光暈裏,阿遠低沉的聲音說:“小雪。”
她仰望他:“嗯?”
身前的手一松,他說:“一樓,你到了。”
接下來她整整氣餒了一周。到底有多傻,才能相信十年前的初戀會千裏迢迢來重修舊好?他一直知道她的下落,從來也沒找過她。再說在他把存折原封不動還給她媽媽的時候,她不已經明白他不打算原諒的态度了嗎?正如明殊所言,恨總是比愛更長久,要不怎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呢?
還有一句俗話,叫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報應就到。
那天一早上班前,她在信箱裏發現一個大牛皮信封,像是誰專程送來塞進了她家的信箱,信封上什麽也沒有,只有陌生的筆跡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字:厲曉雪收。
她做夢也不會猜到信封裏的內容。厚厚的一沓照片,有咖啡館,有出租車,有酒吧,先是一個人背着吉他,然後變成兩個人吃飯,逛街,喝咖啡,還有在酒吧後面小巷裏路燈下熱吻。她看得頭暈,耳朵裏嗡嗡直叫,心裏麻木地想,嗯,不愧是花美男,明殊戴墨鏡也帥,穿無袖的汗衫也帥。還有,哦,原來阿仁是長這個模樣。
照片之外只字未有。她在心裏愣愣地想,為什麽不是寄給明殊或某報社,而是寄給她?她一無財二無勢,沒什麽好敲詐的。除非是她的仇家,想讓她不痛快。
上班路上的人流一如既往地令人窒息,她搖搖晃晃地站在地鐵裏,神思不屬。等她恍然下了車,才發現自己下的是哪一站。
說來奇怪,平時她最不認路,可孟懷遠公司的地址她只在他簽名檔上見過,竟知道得清清楚楚。黃金地段的高檔寫字樓,大廳的地磚亮得可以當鏡子照。公司在二十八樓,占地不大但光線充足。投資公司是不是都愛這個調調,簡約奢華,視野開闊。
她向門口接電話的女秘書說明來意,對方默默打量她一眼,公事公辦地說:“孟總昨天在辦公室通宵了,現在可能還在休息。你沒預約的話,我幫你另約一個時間?”
她說:“沒關系,我等一會兒。”說罷自顧自在門口的沙發上坐下。
女秘書似乎暗暗白她一眼,無奈按下電話,語氣已經随便了許多:“頭兒,門口有個女的找你……我知道,沒預約,不過她說等到你醒來為止。叫什麽?……那個海産公司的,姓厲……”
電話裏的人也許考慮了很久。女秘書停了許久,才說:“哦,知道了。”
秘書對小雪擡起頭:“跟我來。”
她跟在秘書身後。腳底的地毯松軟無聲,空氣裏有咖啡的味道。女秘書很貼心,手裏的托盤上不僅有濃黑的咖啡,還有兩片塗了果醬的面包和一碟水果。也沒見她去廚房,定是早就準備好的。
孟懷遠的辦公室在走廊最底端,兩面臨窗,算不上整潔,到處堆滿文件。他埋首在桌子後面,入神地看一份報紙,秘書在她身後關上門,他才緩緩擡起眼來,目光一閃,說:“這麽早,什麽事?”
陽光從落地窗裏灑進來,甚是刺眼。臨窗而立,好像腳底空空,人亦如玄在半空。她咬了咬嘴唇,說出剛才在心裏打過數次腹稿的話:“我來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