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

“同學!”

孟懷遠從樹蔭裏擡起頭來。有人在頭頂叫他。

四月底的天氣,微風拂面。楊樹開了花,空氣裏漂浮一叢一簇的楊絮,仿佛化不去的大雪。暮春慵懶的陽光底下,他看見在頭頂居高臨下喊他的那位女同學。

白皮膚,尖下巴,一對清澈見底的大眼睛,馬尾辮束在腦後,可是有幾縷不安分的散發落在鬓邊,微風吹來,揚揚灑灑。

eous, G-O-R-E-O-U-S,eous。

他在心裏重複剛才正在背誦的英文單詞。

女生指指他的腳下:“同學,能不能用一下你踩在腳底下的那根樹枝?”

也許是他毫無表情的臉讓人誤會,女生怔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齒如編貝,神采飛揚的大眼睛彎成月牙的弧度,嘴角漾起兩個淺淺梨渦。不知有沒有人告訴過她,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幸福。

确實,她沒有不幸福的理由。

厲曉雪,這個熟悉又遙遠的名字,但凡在男生嘴裏被提起,總伴随心照不宣的眼神閃爍和若有若無的暧昧氣氛。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哪個不曾為漂亮女生砰然心動過?而厲曉雪恰是那個如夏日玫瑰般美好的影子。家境優渥,面容嬌好,同樣是校服,穿在她身上總顯得質料優良,同樣和三五成群的女生在操場上走過,她頭頂的陽光也格外絢爛奪目。

那時候幾百個學生站在操場上升旗,只有他沒有校服。後來好心的班主任實在看不下去了,借了他三十塊錢,他才把費用湊齊。對他而言,時間就是金錢,這絲毫不是比喻的說法。他生命裏只有兩件事:讀書,賺錢。如果要排一下座次,那麽當是賺錢,讀書。所以體育課即将下課,大部分男生在打籃球,他躲在樹下背手掌心裏的英文單詞,體育老師選擇看不見。

女生那邊已經散夥,許多人圍在籃球場邊看男生打球,只有厲曉雪拿着樹枝走到不遠處的沙地上塗塗畫畫。他看見逐漸西沉的太陽,決定早退。

也不是故意的,他在她身後走過,瞥了眼她在沙地上畫的圖。一道幾何題,他做過,不算難,他即刻想到了答案。

這時候遠處的體育老師一聲長哨,體育課結束,大家就地解散。那邊籃球場上有高個子的男生抱着籃球跑向她的方向。

是陳思陽,一身深藍色的運動服,畫着大勾子的運動鞋,揮汗如雨,俊逸灑脫,跑到她身邊,低頭看她在地上畫的圖,拿過樹枝替她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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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底剛才莫名奇妙慢下來的腳步又即刻恢複了正常。

從籃球場上剛下來的潘震和大鳥哥也路過她的方向。潘震一臉被雷擊到的表情,對大鳥哥說:“鳥哥,看見沒,厲美眉朝我笑了。”

大鳥哥戳潘震的腦袋:“大白天又做什麽春夢?”

潘震一臉惱羞成怒:“春夢你妹!你妹才做春夢!你全家都做春夢!明明是笑了,朝我這方向!”

大鳥哥嗤之以鼻:“就憑你也配?”說罷一把勾住孟懷遠的肩膀,“小孟子,你說對不對?”

他毫不客氣地甩掉大鳥哥的胳膊,大踏步地朝教學樓走。

大鳥哥滿嘴跑火車,今天他卻難得在心裏暗暗同意了一回。潘震是誰?憑他也配?

她是夏夜天空裏最亮的那顆星,只有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才配得上她,最晴朗的天空,最純淨的花香。有那麽一天,會有身穿銀甲的王子為她從天而降,不會是潘震,不會是大鳥哥,甚至不會是陳思陽,當然不會是他自己。

他對她來說,是不知名的路人,偶爾會在操場邊的小路上擦身而過,僅此而已。

這很自然,也很恰如其分,他的生命本不該和隔壁班的公主有什麽交集。

唯獨有那麽一次,高二下學期剛開學,教導主任把高中三個年級期末考試的前二十名貼在教學樓前的光榮榜裏。他偶然經過樓下,看到厲曉雪和她的同學站在布告欄前。他常常想起她那時候的樣子,歪着腦袋,眼睛微微眯起來,十足嚴肅認真的樣子,看了半天才說:“孟懷遠?是誰?”

她身旁的同學說:“不認識。數理化三門全部第一,比陳思陽還厲害。”

她“嗯”了一聲,咬着下唇,像是想了一想,忽然說:“真變态!”

那是個雪後初晴的日子,空氣晴朗凜冽。他家的小板屋冷得像結了冰一樣,晚上躺在地鋪上,窗外明月初升,月光反射在屋脊的積雪上,明亮而刺眼。他從來沾到枕頭就着,偏偏那晚全無睡意,雙眼瞪着冰冷的天花板,想到白天經過布告欄的情景。

“孟?懷?遠?”她念到他的名字時歪着腦袋咬着下唇,一字一頓,最後那個“遠”字還拖着長長的尾音。她的聲音清脆好聽,連說“真變态”的時候也同樣好聽。

他早就發現,她思考問題時習慣性地歪着腦袋咬着下唇,嚴肅認真,如臨大敵,例如在沙地上畫幾何題,好像那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天塌下來不過是一道題做不出來,這樣的人生還真讓人羨慕。

他要操心的事自然多得多,月底要籌錢付下個月的房租,每兩星期要送媽媽去醫院做透析。每天一睜眼關心的第一件事是有沒有刮風下雨,因為天氣不好時生意通常也不好做。

他在菜場裏見過她兩次。嗯,不對,應該是三次。一次是她在對面的超市裏買酸奶,忘了拿找錢,超市的收銀員追出來。第二次是她和一個打扮時髦的中年女人路過,她指着王媽媽的魚攤說:“媽,今天吃蔥焖鲗魚怎麽樣?”那貴婦說:“鲗魚那麽多刺,有什麽好吃的。你爸說今天帶我們出去吃龍蝦刺身。”還有一次是她騎着自行車飛一樣在小巷裏穿過,陳思陽騎車跟在她後面,那時候他不自覺地低下頭。

他并不覺得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是件丢人的事,但不知為什麽,他暗自慶幸她從來沒到他攤上來買過東西。

高二暑假的最後一天,她還是來了,身穿“I Love New York”的T恤衫,頭發上別着鑲珍珠的發卡,神色嚴肅,心不在焉,把菜籃子一扔,付了錢轉身就走。

他本不想追出去,下班時間,買菜的人多,更何況她發現籃子不見了自然會回來找。可也不知怎麽回事,他停了一分鐘,還是追了出去。

追上她時,她正拿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一道前些年的高考題,他見過,忍不住出聲提點了她幾句。說了一遍,她沒明白,不知文科班的女生是不是基本數學都很爛。不過她慌慌張張的樣子……很可愛。

後來一場大雨,他們逃到屋檐底下躲雨,她慌慌張張跑回家去拿筆,臨走還囑咐:“別走!我馬上回來,千萬別走!”

開始下雨那一刻他就想到,他應該馬上回去收拾菜攤。雖然拜托了王媽媽幫他看着,可是別人也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顧,大雨滂沱,哪還能顧得上他的攤子?

況且她做不出題與他何幹?想來多得是人想要幫她解題。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水珠從屋檐滴落,在空寂的下午發出輕響。腳底的泥地已經積起了水塘,雨水點點滴滴,漾起小小的波瀾,一圈完了又是一圈。他伸出手掌,任由雨水滴落在掌心。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看見她小小的身影抱着頭在大雨裏跑回來。

“你也是高中生吧?”他在她手掌心裏寫答案,她歪着腦袋問。

“哪個中學的?”眼角的餘光告訴他,她正在悄悄打量他。

“崇文。”他回答。

“我也是!”她驚訝地瞪大眼,抿着嘴唇,嘴角的梨渦若隐若現,“幾年級?千萬別告訴我是高一!”

“高二。”

“我也是!怎麽從來沒在學校見到過你?”

見過,不止一次,只不過她不記得。

“你叫什麽名字?”

“孟懷遠。”

“哦!”她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她記得他的名字,大概因為他“變态”。

走出屋檐,他擡眼望向大雨的天空。如果再不回去,王媽媽估計已經不在那裏了。

“喂!”她在背後叫他,“你還沒問我叫什麽。”

問不問有什麽區別?明天在操場邊的小路擦肩而過,他仍舊是路人甲的身份。而她,還是夏夜天空最遙遠的那顆星,只有世上最美好的東西才值得她回首相顧。

可是腳下已經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大雨下得密密實實,她站在對面的廊下,略歪着腦袋,又認真又好奇,大眼睛眸光閃動,甚至帶幾分委屈,半天才抿着嘴唇說:“我叫……”

雨點打在臉上,一掃暑氣,雨裏的空氣清爽宜人。他忍不住輕輕笑了笑,打斷她說:“你叫厲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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