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漫長的瞬間(2)
小雪不久後見過一次鄭爽,不巧又是在阿遠辦公室門口。那天下午接到阿遠的電話:“晚上加班,估計得到半夜,不能來接你了。”
她問:“那你晚飯哪兒吃?”
問了才覺得多餘,他有秘書有跟班兒,加班是常事,哪用得着她操心。沒想到他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一聲:“要不你買點過來?”
下班時她去樓下的餐廳買了色拉和面包,記得上次他們在那裏吃飯,他點的是那兩樣。坐地鐵趕到他辦公室樓下,正趕上大批人下班,一架電梯有無數人湧出,另一架電梯剛好要關上門。她眼疾手快沖上去伸手擋住電梯門,裏面已有一個人。
超短的紅色熱褲,寬松白上衣,遮掉半邊臉的墨鏡,時尚潮流,明媚動人,見到她立即“切”的一聲,撇嘴說:“怎麽又是你?”
兩個人站在電梯裏無比尴尬,小雪低頭見到鄭爽手裏提的紙袋,上面寫的“Le Pre Lentre”的字樣,她認得是一家法國餐廳的名字。她正想不會那麽巧吧,鄭爽朝她擡了擡下巴:“上次你怎麽一聲不吭就走了?”
她說:“那天正好約了朋友吃飯。”
鄭爽“嗤”地笑:“那天說嫌貧愛富的人是你吧?難怪你逃跑了,被人揭老底也确實挺難堪的。”鄭爽瞥一眼她手裏的食品袋再次撇嘴,“怎麽着?現在真的打算改換目标了?要重拾舊愛?勇氣可嘉啊,都快三十的人了。”
鄭爽對她不鹹不淡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但至少至今為止表面還保持文明。如今這趨勢,怕是文明相處也做不到。她這個人本來是這樣子,不是她的她不與人争,是她自己的沒道理與人謙讓。她的手機也确實響得及時,阿遠在電話裏問:“到了嗎?”她回答:“嗯,在電梯裏。”
他在那邊“哦”了一聲即刻挂斷。她瞄了一眼不可一世的鄭爽,又發了條短信過去:“在電梯裏遇到鄭爽,正一起上來。”短暫的停頓後,他的短信回來說:“知道了。”
看看鄭爽那青春逼人的樣子,她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打鼓。等她們上了樓,阿遠正從裏面走到接待區的大沙發旁,還是鄭爽率先興高采烈地迎了上去:“懷遠!”
阿遠站在房間中央皺了皺眉:“你怎麽來了?”
小爽爽獻寶一樣遞上手裏的袋子:“你不是說今晚加班很忙?我買了Le Pre Lentre 的色拉和烤松露。”
小雪站在後面靜觀其變,只見阿遠略微揚揚了眉毛,正好身後那個叫魏群的路過,他淡定地朝魏群招手:“魏群,蘑菇什麽的,你不是最愛吃。”說罷順手接過紙袋,塞到魏群懷裏。
魏群傻傻地推眼鏡,像是愣了一秒鐘,随即娴熟地轉換表情,面露欣喜地檢查紙袋:“哇,謝謝!蘑菇,我最愛吃,還是兩份。”
鄭爽兀自一臉迷惘,阿遠順手接過小雪手裏的袋子,對她輕聲說:“走吧,我們先進去吃飯。”可是鄭爽還呆若木雞般杵在那裏,他停了停,還是回身和緩了語氣對鄭爽說:“謝謝你。不過對不起,我和你說很忙,就是不必見面的意思,以後還是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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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爽的臉色已經從疑惑變得蒼白,繼而有泫然欲泣的樣子。還是魏群迎上來:“走走,我送你下樓。現在下班時間人多,電梯太擠,我帶你到那頭去坐貨運電梯。”
小雪和阿遠走過長長的走廊去他的辦公室吃飯,夕陽從過道一邊的落地窗裏照進來,燦爛如燃燒的火焰。他拉住她的手,低低地笑:“怎麽樣,還滿意嗎?”
她裝聽不懂:“什麽滿意不滿意?”
他笑了笑,并不追問,低頭看手裏的袋子:“都買了些什麽?”
她沒好氣:“只有色拉,樓下小餐廳買的,不是什麽五星級法國餐館,也沒什麽烤松露。”
他擡頭一臉無辜的樣子:“想吃烤松露啊?那我去魏群那兒拿。”
她拿眼瞪他:“我可沒說要吃!啊,對了,那個魏群。你們倆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你唱我和,套路很娴熟嘛,真不知到底演練過多少回。”
他笑着看她,夕陽照在他眼裏,盛滿靜靜的喜悅,嘴角彎彎翹起,怎麽看都是很開心的樣子。半晌他才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微笑着說:“又犯傻。”
匆匆吃過晚飯,天色迅速黑下來。她去廚房倒水,走廊裏靜谧無聲,好像也是一個人也沒有,走進廚房才看見一個人。
魏群在廚房裏等一壺咖啡。她和他點頭打招呼,他也慇勤地點頭致意。她一時沒找到熱水,他熱心幫她指向角落裏的飲水機。她其實想問鄭爽的情況,不知道怎麽開口,只好欲言又止,沒想到他已經猜到了,推了推眼鏡說:“剛才我送鄭爽出去,她在電梯裏哭了一會兒,我送她上了出租車。看她的樣子,應該不會有什麽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了句“那就好”,覺得又不好就這麽走掉,和他寒暄了幾句。
她指着咖啡壺說:“加班?”
他苦着一張臉:“做完了還得跟頭兒報告。”
“怎麽只有你們兩個人?”
他笑了笑:“平時這個點兒還很熱鬧,今天特殊。”
她奇怪:“怎麽特殊?”
“頭兒一聲令下,把大家都趕回家去了。”
“為什麽?”
他咧着嘴,笑得目光狡黠:“這不是為隔壁班的公主清場嘛。”
她在心裏囧了囧,忽然想到,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到了,辦公室裏人來人往,不知該怎麽看她。魏群像是能看透人心思,立刻擺手說:“別誤會,沒別人知道,我一個人瞎猜的。頭兒只是想着,如果所有人都來圍觀大嫂,太煩。”
回到阿遠辦公室天已經全黑,窗外亮起五色的霓虹,對面大廈裏隐約有點點燈光。辦公室裏只點了一盞臺燈,阿遠就在那一簇亮光下鎖着眉頭撫額翻閱大量文件。她不想打擾他,一個人靠在沙發上拿出手機鬥了一會兒地主,漸漸覺得無聊。
四周靜谧安詳,只有頭頂的冷氣通風口發出規律的嗡嗡聲。她在黑暗中沉沉睡去,恍惚夢到自己去麥當勞看阿遠上夜班,也是這樣,在巧克力的香氣裏睡着,肩頭有沉沉的重量,是阿遠的外套。一整晚和他在同一個屋檐下,她覺得簡直融化在幸福裏。可是夢境一變,又仿佛看到自己在泥濘的小道上奔跑,隐約知道她剛從阿遠家裏逃出來,大雨滂沱,她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大哭,背包不見了,心裏剎那落空,仿佛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那景象如此栩栩如生,叫她在夢裏都膽戰心驚。似乎有什麽東西橫亘在他們之間,是不是太珍惜的東西,總是讓人恐懼失去。
有人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吻,她才朦朦胧胧睜開眼。身上蓋着阿遠的外套,半明半暗的燈光中,他的臉就在眼前,他輕拍她的臉說:“醒醒,回家了。”
她還沒全醒,恍惚中擡頭問:“阿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嫌貧愛富?”
他勾了勾嘴角,揶揄地看她,停了良久,最後才揚眉說:“可不是,傻瓜,要不然我那麽辛苦掙那麽多錢是為什麽?”
正如宋明殊所言,男人愛性感大屁股的女人,因為好生養;女人嫌貧愛富,因為生了娃總要有人養,這都是物競天擇的結果。她那時候笑話明殊:“哦,敢情你看過的那八百本小言裏的灰姑娘都是因為屁股大啊!”
他撇嘴十分不屑:“這你就不懂了吧。為什麽康熙有二十幾個兒子?為什麽溥儀一個都沒有?那都是貴族長期內部通婚的結果。所以偶爾和平民通通婚,那也是物種延續的需要。”
明殊和阿遠的狹路相逢,又是另一段公案。
傍晚時分,小雪邊做飯邊等阿遠回來,忽然見到明殊給她留的短信:“江湖救急,速歸。買兩條魚來。”
她不明所以,不過既然是江湖救急,她忙給阿遠留了字條,去菜場買了兩條小黃花魚,匆匆趕回家。沒想到許仁非也在,小雪和他見過幾面,又在紐約接到過他的電話,雖不熟,但算點頭之交。
明殊一看她買的魚就急紅了眼,沒時間解釋,門口已然有人敲門,明殊客氣地把人迎進來,是個三十出頭白淨的女人,圓臉,笑起來甜甜的,手裏抱着穿粉紅色圓點超短裙的小胖妞。
小雪看見小胖妞的長相,似乎明了了幾分。明殊一本正經地向她介紹:“這位是許老師的愛人。這位是我的女朋友,厲曉雪。”
許師母手裏還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放下胖妞立刻來看塑料袋裏的魚:“讓我看看你們釣了幾條……”說着臉色一怔:“……黃魚啊?難道你們是海釣?”
明殊的臉上僵了僵,還是許仁非解釋:“我們釣的那幾條死了,這是小雪剛在菜場買的。”
許師母十分狐疑:“剛才打電話你們也沒說起,怎麽一下就死了?如果早知道要做黃魚,我就買點雪菜來。”
後來小雪才知道了原委。和許多星期天一樣,許仁非和家裏說去釣魚,結果和明殊在附近的超市被熟人遇見,許師母打電話來查證,又抱着女兒殺來看個究竟。
許師母為人爽直手腳麻利,說做魚她最在行,盡管是客場作戰,還是把小雪從廚房裏趕出來。明殊在陽臺上調琴弦,啤酒放在手邊,她坐到他身邊旁觀,和他同喝一瓶啤酒,聽他時不時吼一句“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陽臺上的光線半明半暗,從陽臺上看進去,客廳裏的燈光卻很溫暖。許仁非坐在桌邊陪女兒畫畫,許師母時不時從廚房裏走出來,端着鍋鏟讓女兒嘗菜的味道,三個人其樂融融。
她忍不住問:“宋明殊,你們打算這樣瞞一輩子?”
明殊低頭說:“他喜歡小孩,舍不得他女兒。”她不知該說什麽好,明殊恍然一笑,又說:“按照物競天擇的規律,我這樣的早該被消滅了。”
明殊落寞的神情讓她心酸,只好換個話題,抱怨說:“什麽藉口不好找,偏要說釣魚!《斷背山》沒看過嗎?裏面那兩個也是年年去釣魚吧?你們這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明殊嘿嘿地笑,伸手來揉她的頭發,她躲開,他的手不屈不撓地追過來,她又躲,他幹脆伸手過來一個熊抱。她怒目而視:“你幹什麽!”他沒皮沒臉地笑:“我媳婦兒難道我還抱不得?”
旁人看來他們一定象打打鬧鬧的一對,許師母本要叫他們進來吃飯,朝外看了看,笑一笑沒出來。許仁非扔掉手裏的畫筆,煩躁地說:“你女兒都餓了,怎麽還不開飯?”
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門口有人敲門,還是許師母第一個去開的門,門口站着個神情嚴肅的高個子男人,冷冷說:“厲曉雪在不在?”
小雪跑出來一看,吃了一驚:“阿遠,你怎麽來了?”
她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沒想到他淡定地說:“家裏沒人做飯,我想煮碗方便面,雞蛋沒了,能不能借我幾個?”
許師母為人特別熱情,馬上說:“小雪的朋友啊,來來來,進來一起吃吧。”
結果這頓飯熱鬧非凡。小雪家的客廳彈丸之地,小方桌局促不安地坐了六個人。整晚明殊臉色鐵青,瞪着兩眼象烏眼雞,私底下憤憤嘀咕:“敢情上次無緣無故打我的就是B套餐?厲曉雪,這事兒我不同意!我絕對不同意!早知道我上次就應該把他打趴下。”小雪尴尬不已,倒是阿遠和許仁非聊得挺熱烈,從A股的走向談到中國教育的現狀,說了一整頓晚飯。
後來小雪在廚房裏洗碗,許師母進來,暧昧地笑,在她耳邊悄悄說:“小雪,我來洗,你出去陪明殊,我看他今天不大高興。對不起啊,我是不是不該請那個孟先生進來?”
她幹笑:“沒關系。”
其實她很想說,不關她的事,是孟先生犯幼稚病,自己臉皮太厚。不過倒也好。如果許師母之前對明殊和阿仁的關系還有幾分懷疑,見到明殊和阿遠冷眼相向的場面,估計也打消了疑慮。
夜深人靜時,小雪還是回到阿遠那裏。她板起臉批評阿遠:“真的是你!你為什麽無緣無故打明殊?還有,家裏冰箱裏明明有雞蛋!”
黑暗裏阿遠拉着她的手,竟然有點可憐的神情,顧左右而言他:“我明天要走。”
她驚訝:“去哪裏?去多久?”
他說:“還是要去印度,今天突然決定的。也許去五六天,也許再多幾天。”
這樣她不免生出些離愁別緒來。夏末的夜空出奇地好。她躺在阿遠的肩頭,仰望窗外頭頂微茫的月色。上弦月代表分離,下弦月代表重逢,這天半月的天空,如墨色的絲絨上鑲嵌了半塊寶石。
他的手臂壓在她脖子下,手掌搭在她肩頭,沉穩而讓人安心的溫度。她伸手,觸到他右肋下的一道疤痕。那道疤痕猙獰可怖,足有十幾厘米,第一次見到時着實吓了她一跳,只是那時候兩個人激情正濃,沒來得及問。
今天又看到,她問:“這條疤怎麽來的?”
他停了停,淡然說:“大三那年,得了盲腸炎。”
手指輕輕摩挲那凹凸不平的皮膚表面,她只覺得心裏隐隐地疼。盲腸炎竟然要動這樣觸目驚心的大手術,那時候他是孤身一人在南方吧?住院肯定沒人照顧,不知吃過什麽樣的苦。而她,那時候在地球的另一邊,錯過和他共同渡過艱難歲月的機會。
他忽然調整了姿勢正對着她,眼神閃爍地看她。窗外月光如水,他目光深沉。她以為他還會有進一步的動作,沒想到他只是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晚安。”
這一天也确實波瀾起伏。她閉上眼睛,很快睡意襲來。她都半夢半醒了,阿遠似乎還醒着,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低低說:“哪兒也別去,等我回來。”
那時候她還覺得他委實誇張,是不是又逆生長了,不過是出個差而已,又不是外星人要回太空,何至于此,像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