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漫長的瞬間(5)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他們偶遇了葉女士。
回去的航班十點多鐘,正是機場最忙碌的時分。他們站在隊伍裏等待換取登機牌,被淹沒在嘈雜人聲和鋪天蓋地的行李車中央。旁邊的小孩掉了絨毛玩具,咧開嘴大哭,玩具正好滾到她腳邊,她撿起來還給小孩,擡眼一看,正好看見不遠處的玻璃門打開,一個女人從外面從容走了進來。
在一片紛擾嘈雜裏,那女人格外卓然不群,即使在湧動的人潮中,也一眼就能被人看見。寶藍色剪裁合體的套裙,長發挽在了腦後,身材修長,身姿挺拔,身後跟着提行李的從人,還有一個坐輪椅的青年。
小雪認得這個女人,盡管墨鏡遮掉了她的半邊臉,而她們不過在咖啡店門口匆匆見過一面,不過這樣氣場超強的人很難令人認錯,而且那人側過臉,目光在他們的方向停留了兩秒鐘,最後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有一刻小雪還以為是對方也認出了自己,正要報以微笑,身邊的阿遠忽然放下行李,對魏群說:“我過去打個招呼。”
她望着阿遠在人群裏漸遠的背影發愣,半天才想起來問魏群:“那個人是誰?”
魏群的笑容倒是平淡自然:“哦,那個,公司的大股東,Cindy Ye。”
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可她仔細辨認,雖然離得遠看不清,但葉女士左手的無名指上确實沒戴什麽戒指。那天一定是她看錯了,或是記錯了,阿遠站在她身旁寒暄,也是神色自若的樣子。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似乎也和阿遠熟識,仰着臉微笑着同他講話。小雪好奇地問魏群:“那個男生是誰?”
魏群回答:“Miss葉的兒子。”
她十分驚詫:“兒子都那麽大了!我以為她不過只有三十出頭。”
魏群撓頭:“她兒子好像剛上大學吧。Miss葉多大我還真不知道,應該有快四十了吧。”
不知對面說到了什麽,三個人忽然齊刷刷地看向她的方向。她來不及回避,正對上葉女士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完全不知該怎麽反應,身邊的魏群忽然嬉皮笑臉地奪過她手裏的旅行袋:“我幫你拿包,怪沉的。”
包其實一點不沉,來的時候匆忙,只塞了幾件換洗衣服,關鍵是旅行袋是粉紅色,百分之二百的女款,魏群拎着頗不自然。她對魏群的慇勤哭笑不得:“不用了,我自己拿。”伸手想把包拿回來,魏群卻忽然俯身湊到她耳邊:“告訴你個秘密。”
她好奇:“什麽?”
魏群湊得更近:“Miss葉的兒子,是個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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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魏群煞有介事的驚天大秘聞,小雪頗感失望。這年頭未婚生子的多了去了,委實沒有大驚小怪的必要。她問阿遠關于那位葉女士的事,他只解釋了一句:“她是公司最大的股東。”
口徑和魏群倒十分一致。她問:“她兒子呢?為什麽坐輪椅?有殘疾?”
他淡淡答:“也不是,只是聽說從小身體就不太好。”
只是聽說而已,遠不像機場裏相談甚歡時表現的那樣熟撚。
她說起在咖啡店門口遇見過這位葉女士,阿遠沉默了片刻,最後說:“有那麽巧?她常住澳門,不常來H市。”
Cindy Ye,中文名叫葉欣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但有不普通的身世。小雪在網上搜到她的生平,出乎意料但也恰如其份。
大名鼎鼎的澳門葉家,□□事業遍布全球,葉老先生傳奇的一生足可以拍上五十集電視連續劇。時至今日,葉先生垂垂老矣,坐着輪椅出來做壽,大小夫人子孫滿堂,拍張全家福就可以占據娛樂版的整個頭版。
小雪在全家福的中間找到那張美得很高深莫測的臉。據說欣怡小姐的母親沒有名分,因此她沒站在任何一位夫人身後,又據說她是葉老先生疼愛的小女兒,所以占據中間的位置,一手扶着老爸的輪椅,另一手挽着臉色蒼白的青年。
也許這位葉女士也不只是在看她的時候才是這樣了然又成竹在胸的樣子,也許她一直是這種高深莫測的神情。網上關于葉女士的咨訊都三言兩語,只有一件事讓小雪微微愣神。作為葉家最小的女兒,葉女士現在掌管澳門某知名酒店的業務。
恰恰是這間酒店小雪最熟悉不過。無數次她坐在□□的大賭桌前,圍觀雙眼血紅的中年大陸客紮堆厮殺,任何人都可以在荷官衣袖一揮間升入天堂。
當然,大部分時間是跌入地獄。老虎機的卡嚓聲聽得人大腦麻痹,不知為什麽,老虎機前的香港老女人總是形容枯槁,生死懸于一線的樣子。大廳裏明明燈火輝煌,但總叫人覺得陰暗晦澀,好像每張桌子底下都藏滿肮髒的秘密。她徘徊在人群和人群之間,覺得總有一天會偶遇“那個人”。她連臺詞都想好了:咦,那麽巧!怎麽在這種地方也會遇見你?贏那麽多啊!教我兩手吧。
時間象沙漏般流逝。阿遠總是很忙,頻繁地出差,有時候上午還說晚上回來吃飯,下午就不知去了世界哪個角落,而小雪也出乎意外地忙亂,因為媽媽在九月間大病了一場。
先是慢性支氣管炎發作,然後并發氣胸,轉為肺炎,最後不得不住院。媽媽生病時通常心情低落,抑郁症症狀更加嚴重。前前後後折騰了一個月,幸好有明殊幫忙。
出院那天,媽媽格外憂心忡忡。明殊來接人,她把他拉到一邊問:“你和小雪什麽時候結婚?”
明殊好脾氣地咧嘴笑:“快了快了。”
媽媽又問:“那你們去看過房子了嗎?我看江邊的別墅區不錯。”
“有……!”明殊拖長了音回答,“前兩天剛去看過,兩層獨立小陽樓,綠樹環抱,那環境是沒得說,站在陽臺上還看得見江景。左鄰右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隔壁是萬盛集團的總裁,馬路對面就是金庸故居……”
媽媽一驚:“金庸先生過世了?”
明殊才一愣:“沒有嗎?”随即面不改色地補充:“就算現在還不是故居,遲早也是。”說得媽媽眉開眼笑。
趁媽媽不在時小雪狠狠瞪他:“宋明殊,你吹牛能不能先打個草稿?開什麽空頭支票?你哪來的錢?”
明殊切了一聲笑得不無得意:“我沒有那個B套餐有。等你甩了我跟他結婚,規格總不能比我低吧?”
小雪哭笑不得,原來他說了這許多大話是為了給阿遠挖坑。不明白明殊為什麽覺得她和阿遠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說起來忽然隐隐不安,她為什麽竟然覺得那十分渺茫。
明殊在一邊義憤填膺地嘀咕:“姓孟的太不夠意思了,不就仗着有幾個臭錢,竟然錢到人不到。”
小雪只好幹笑:“他這陣子比較忙。”
明殊并不知道,這事說來話長。
那天阿遠說好晚上從香港趕回來夜宵,她在網上查了菜譜,特意做了冬菇雞肉馄饨,療養院來電話,說媽媽支氣管炎犯了,最好轉到大醫院去看一看。她慌慌張張扔下剁了一半的雞肉跑出來,直奔療養院去,最後一班地鐵進城,又換乘公交車,過了午夜才到。
媽媽的狀況很不好,吃了藥睡得昏昏沉沉,但高燒不退。療養院的值班護士說:“估計得住院,你最好準備準備。”
住院要繳住院費,她想只好把那三十萬元的存折兌現,應該還可以應付,只是深更半夜,叫她到哪裏去叫出租車。
阿遠正好打電話過來:“怎麽回事?到家沒見你人,馄饨做了一半。回對面了?”
她說:“我媽媽病了,得去看急診。”
他即刻說:“我現在過來。”
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她握住媽媽的手,滾燙滾燙,像燒過的烙鐵。媽媽不知是醒着還是做夢,忽然抓緊她,迷迷糊糊地問:“是小宋要來?”
她回答:“不是,是……另一個朋友。”
媽媽忽然睜開坐做起來,猛然咳起來,半天才停下來問:“那是誰?”
她一時不知怎麽回答,媽媽已經喃喃說:“你該不會是和小宋吵架了吧?唉,你這脾氣……小宋條件不錯,對你也好,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想那些不着邊際的事吧。如果不是那個人騙了你爸爸,你還好挑一挑……那個人,到底找到了沒有?”
那個人,又是那個人。媽媽念叨了許多年那個人,以為只要找到那個人,吮其血,食其髓,大仇得報,一切又可以回到原點。
她當初剛回國時也是這樣想的。那時候爸爸剛剛過世,媽媽病得很重 ,唯一一個了解些內情的堂叔告訴小雪:“那些人的手段都一樣,先讓你贏個滿盆滿缽,然後你就開始輸,輸了肯定不甘心吧,停不下手,直到輸個傾家蕩産。唉,可惜你爸爸,從來不是個冒冒失失的人,那個人手段高啊,同桌的個個出手豪闊,用的是賭王葉家專用的包房,那麽大來頭,你爸爸只當是跟去賺小錢的小蝦米,到死都不信是別人合夥騙他。”
她問:“那些人都是誰?他們出老千?”
堂叔嘆氣:“出老千你又能怎樣?你還能抓得到他們?還是算了吧,也只能認栽。”
小雪萬萬沒有想到,如今她又莫名其妙和葉家人有了糾葛,而且還是因為阿遠。
阿遠從車裏給她打電話:“剛剛到樓下,現在上來?”
媽媽在背後唠叨:“是小宋?……難得他還肯來,對他好一點,才能抓住男人的心……我看你們還是早點結婚,記不記得高中時那個賣菜的?前一陣還來……咱們再怎麽落魄,也不能被人看扁……”
“喂?”阿遠在電話裏問。
她遲疑片刻,還是說:“你等等,我下來。”
九月的天空像一張星光織就的網,阿遠就站在星光下等她,目光依然清澈,但神情倦怠。她不自覺地開始撒謊:“也不如想像的嚴重,吃了藥睡一覺應該就沒事了。你先回去吧,我陪她一晚上。”
星光下阿遠眼神一閃,只“嗯”了一聲。
她心亂如麻:“我還沒和媽媽說過我們的事,今天她情緒不好,還是等她身體好了,我再慢慢跟她解釋。”
他頓了一頓,只伸手替她理順鬓邊的亂發,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別太累了。”
結果那天晚上小雪半夜把明殊從床上叫起來,叫他從市內找了出租車過來接她和媽媽。将近一個月的時間,她幾乎天天睡在醫院裏,阿遠有時在香港,有時在國外,有時她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麽。
那張存折她沒來得及兌現,阿遠已經打了一筆錢到她帳上。他們很少能見到面,但也并不是沒機會問,你到底怎麽會認識鄭賀,又到底怎麽會認識那位葉女士,還有,介不介意告訴我第一桶金的來歷,雖然那是商業機密。她始終沒有問,一來見面時總有更重要的話要講,二來她覺得八成是巧合吧,三來內心深處她也許并不想知道答案。
有些東西何其珍貴,讓她不斷想到失去。
媽媽終于康複,回了療養院,回去的路上還問:“你和小宋什麽時候買房子?他會不會反對我搬去和你住?”她安慰媽媽:“怎麽會?很快就買了。”
塵埃落定的晚上,她回到阿遠的公寓,買了雞肉和香菇,在燈下重新包起馄饨。阿遠在鄰省的某城市談判,說晚上會趕回來。九月末的天氣微微有點涼,這個炎熱的夏天終于要走到終點。她大開着陽臺門,遠遠可以看見明殊站在陽臺上邊喝酒邊調吉他的弦,卧室裏隐隐綽綽有人走動的影子,應該是他的阿仁。
電話鈴響,她趕緊擦幹了手去接電話,是阿遠:“今晚怕是回不來了,明天一大早要飛去歐洲,估計直接開車去機場了。”
她不無惋惜,但還是說:“沒關系。”
他輕輕笑了一聲:“有關系,還以為終于能吃到你包的馄饨。”
她笑笑說:“我把馄饨凍在冰箱裏,等你回來再吃。”
他要挂上電話,她才忽然想起來:“國慶節高中同學聚會,能趕得回來嗎?我答應了陳思陽會去。”
他笑:“大家還等着看校花獻吻,我怎麽能錯過?”
挂上電話,她回去繼續包馄饨。很久以後她都記得那個夜晚,她安靜地站在燈下, 邊包馄饨邊等阿遠回來。他打電話來,也許是因為夜晚,也許是因為他們的距離只有兩百公裏,她覺得他的聲音如此接近。
電話鈴又響,她還以為是阿遠忘記說什麽事,拿起電話一聽,原來是明殊。她在窗邊看見明殊遠遠朝她揮舞手臂,而阿仁就站在他身邊。他在電話裏說:“下周比賽我唱自己寫的歌,你聽聽怎麽樣。”
夜風徐徐,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隔着夜空傳過來,難得不是撕裂版,歌詞卻有些傷感:
和你所有幸福的時光,
只是瞬間的閃亮,
可我像傻子一樣妄想,
用畢生将瞬間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