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請你抱緊我 (1)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結束了整個夏季。
半夜突然降溫,北風從大開的窗戶裏灌進來,把小雪從夢中凍醒。她去阿遠的櫃子裏找被子,無意間翻到抽屜最底層壓着的一個盒子。
是一個精巧的首飾盒,暗色的檀香木,雕刻着細密的花紋,像是有人經常摩挲的樣子,紋路古舊。她打開一看,頗吃了一驚,裏面滿滿一盒首飾,各種珠光寶氣,從簡單的水晶手鏈,到看起來很貴的鑽石耳釘,還有一件挂着蒂芬妮标簽的藍寶石胸針,倒是很有些葉欣怡女士的風采。
她躺在床上納悶了一夜。還是第一次在阿遠家裏發現女人的痕跡,她仔細看了每一件東西,倒是沒找到任何一枚戒指。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她一廂情願地想,也許是阿遠買給她的禮物,雖然那只盒子看起來不像新的。
誰知道,問過阿遠才知道,而他去了歐洲,要同學聚會的那天才會回來。
夜不成寐的結果是白天昏昏欲睡,特別是大中午吃了一碗泡面之後,不知什麽時候就倒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直到有人“咚咚”地敲她的桌面。
她猛然驚醒擡起頭,發現桌子前站的是鄭賀。“怎麽了?身體不舒服?”他問。
她連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沒有,只是昨晚睡得不好。”
鄭賀笑一笑,背轉身緩緩走開。不知是不是又是她多想,她總覺得他笑得意味深長。
窗外的雨下得淅淅瀝瀝,格子間那邊傳來小汪和小李閑聊的聲音。
“剛才跟老板出去請客戶吃飯,你猜我們遇見誰?”
“誰?”
小汪的聲音帶着得色:“澳門賭王的女兒!”
小李不明所以:“澳門賭王的女兒是誰?”
小汪“啧”了一聲:“這都不知道?葉欣怡啊,那個著名的少男殺手,有一陣網上天天炒她的新歡舊愛。”
小李立即興趣高昂起來:“哪個少男?快快,八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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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汪略一停頓:“好像有個叫李子峰的,奇葩男,聽說以前是個賭神,你自己去搜。”
小雪迅速在網上一搜,果然跳出幾段簡介,文章倒是中規中矩,說他早年家庭貧困,曾經做過澳門某知名酒店的門童,大堂經理,高管,如今擁有自己的一家酒店,資産數億。網上那張照片頗搶眼,眉目端正,像無線劇集裏一身正氣的男一號。
小李的聲音卻頗失望:“這誰啊?沒聽說過丫。”
小汪一聲長嘆:“那趙志誠,趙志誠總聽說過吧?”
趙志誠連小雪都聽說過,傳奇的網絡公司創辦人,因為和某明星的閃婚又閃離而聞名天下。
小李終于震驚了:“啥?趙志誠和賭王女兒也有一腿!可趙志誠算哪門子少男啊?”
小汪語調不屑:“人縱然現在是大叔,當年也曾經是貧民窟裏的美少年啊。”
網上有這位趙志誠的詳盡材料,事無钜細,商海各種馳騁,看得小雪眼花缭亂。格子間那邊的小汪似乎談興正濃,說得興高采烈:“我覺得吧,這個葉欣怡八成是早年經歷扭曲,心靈創傷不小。據說她少女時代愛得轟轟烈烈的也是窮光蛋,跟家裏鬧革命,還生了個娃,結果那渣男收了一筆錢就消失了。時至今日,這位葉女士還對出生貧寒自強不息這一款特別有興趣。你看看,這幾個不是都一樣,貧窮刻苦,被她看中,做幾年男寵,最後給筆辛苦費自己創業去。”
網上趙志誠的生平确實如此,小時候父母雙亡,從孤兒一直到上市公司的老板,經歷不可謂不豐富。小雪攥着鼠标一目十行地掃過那篇文章,什麽白手起家,什麽上市風波,什麽明星緋聞,直到眼睛定定停在“教育”這一欄上。
那邊的小汪正說得熱烈:“所以,咱們小爽爽那是心碎了無痕啊。除了年輕幾歲,她拿什麽和賭王的女兒競争?”
小李大惑不解:“小爽爽和賭王的女兒有毛關系?”
小汪不懷好意的“嘿嘿”一笑:“剛才我們吃飯遇見那個葉欣怡,你猜她正和誰親親密密二人世界?”
小李配合地問:“誰?”
網上趙志誠的簡歷裏,“教育”那一欄赫然寫着他的學歷,以優異成績考取南方某大學,電子工程專業畢業,連續四年獲得澳門葉欣怡女士捐資設立的“希望荷葉獎”。
格子間那邊傳來小汪拖長了的語調:“孟~懷~遠!”
小雪“騰”地一聲站起來,差點把鼠标和鍵盤一起掃到地上,第一個反應是怎麽可能,一定是小汪認錯了人,阿遠去了歐洲,今天一早的飛機。
窗外雨勢漸疾,雨點打在窗上,辟啪作響。鄭賀不知什麽時候又站在了她的桌前,遞給她幾份文件,關切地問:“真的沒事?你臉色看上去不大對。”
她接過文件說:“真的,沒事。”說出口才發現聲音在抖。
鄭賀一皺眉:“還說沒事,手都在抖。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
她扔下文件,抓過桌上的手提包,低頭說:“對不起,我出去一下。”然後飛速越過鄭賀身邊奪門而出。
疾步奔到樓下,才發現忘記帶傘。都說秋雨纏綿,此刻外面卻大雨傾盆,街上豪雨如注,路邊的梧桐樹随風狂擺。她在大雨裏穿行,越過對面過來的行人,搶在紅燈前飛奔過十字路口,一口氣沖進地鐵站。正好東去的列車呼嘯進站,她順着人流擠上地鐵,又順着人流擠出地鐵。外面依舊大雨滂沱,路上行人已經稀少,只有汽車如漂在水面的甲蟲,緩慢浮動。有一輛車在她身邊鳴笛而過,濺起十丈水花。
直到一路沖到大廈裏阿遠辦公室的那一層,她才停下來。
路過的人朝她好奇地側目。一路在雨裏狂奔而來,她的樣子一定狼狽不堪。她才意識過來,她到底來幹什麽?不過是聽了幾句閑話,也許是小汪認錯了人,也許是阿遠忽然有急事改了航班,和股東吃頓飯,再正常不過,她何至于立刻風中淩亂?如果要求證的話,打個電話即可,阿遠會給她圓滿的解釋。
她躲進洗手間給阿遠打電話,阿遠的手機無人接聽,又打到公司前臺,接電話的是小陸。她盡量平複了語調問:“請問孟總在嗎?”
小陸答:“孟總出去午餐還沒回來。”
她問:“請問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小陸說:“應該快了吧,他說回家取點東西就回來。”
“回家?”她狐疑,“回集末?那麽遠?”
小陸奇怪:“孟總住東城的汀蘭苑,不遠啊。”
的确,她從未問過阿遠有沒有別的住處,一個月中他有大半個月不住在集末的家裏,何況那房子他是新買的,她從不知道他以前住在哪裏。
“昨天呢?”雨水順着額前的頭發滴落下來,眼前忽然變得模糊,她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話,遙遠而陌生,“昨天他在哪兒?是本市還是外地?”
小陸終于覺察出不對,語氣生硬起來:“請問你哪位?”
小陸自然猜不到她是哪位,她唯一一次跑來他公司,他不惜一聲令下把大家清場趕回了家,整個公司大概只有魏群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她是哪位?憑什麽查她們老板的行蹤?她竟答不出來。
“喂?”小陸的語氣不耐。
她沒來得及回答,洗手間的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高挑身材,合身的黑色短裙,妝容一絲不茍,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很久以前電視裏常演一個航空公司的廣告,裏面的主人公去別人家做客,在洗手間偷看主人櫃子裏放了什麽,結果一不小心,稀裏嘩啦,櫃子裏的瓶瓶罐罐全部砸碎在地上,畫外音說:“想不想立刻消失?”
從沒料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躲在洗手間裏查男友的行蹤,衣衫不整渾身濕透,而情敵在這時候正好走進來,優雅地從高處俯視你,笑容了然又從容不迫。
葉欣怡女士的眼中飛掠過一絲驚訝,即刻微笑起來:“我們一定是有緣,連洗手間裏都能遇到。”
她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站在水池邊,鏡子裏的臉擠出一點蒼白的笑容。
葉女士不以為意,竟然和她拉起家常:“每次來H市我還常去那家咖啡店,總奇怪怎麽沒再看見你。後來怎麽沒把洗衣服的賬單寄給我?”
如果她現在走,是不是象落荒而逃?為什麽需要逃跑的是自己?她卻不甘心。她聽到自己固執的聲音說:“不用了,一件衣服而已,沒什麽。”
葉女士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層:“第三次了吧?剛才遠遠看見一個背影就覺得像你,沒想到還真是。來找魏先生?”
“魏先生?”她本能地怔住。
“是啊。”她笑得随意,“上次在機場你和魏先生在一起。聽說你們在交往?”
聽說?聽誰說的?她忽然覺得好笑,也對,一個男人如果被老婆撞見和不相幹的女人一起出現在機場,該怎麽解釋?在機場她确實和魏群站在一起,他搶着替她拎包,忽然神态親密地與她講話,正好是葉女士望向他們的那一刻。那時候她覺得奇怪,怎麽就沒想到,這種事魏群和阿遠向來有心電感應般配合默契。
葉女士把她的沉默當成默認,邊對鏡整理頭發邊繼續說:“魏先生人不錯,性格随和,辦事也妥當,以後前途肯定也是不錯的。昨天晚餐時候,懷遠還同我講,馬上就要升他的職。”
“昨天晚餐?”她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往下沉。
鏡子裏的葉女士微微一笑:“是啊。昨晚魏先生還送我去機場,結果航班取消又不得不回來。機場到東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真是麻煩他了。”
原來如此,事實竟然是如此,阿遠昨晚有事耽擱,是因為如此。她怎麽就那麽笨,從來沒察覺過,連同她第一次偶遇葉女士也是,阿遠出差的日子恰好是葉女士莅臨本市的時間。
洗手間的白灼燈光亮如白晝,頭頂的通風口嗡嗡作響。這一定是史上最冷的九月,她的臉在鏡子裏白得吓人,仿佛被冰雪凝固了血液。
只有葉女士的笑容依舊鮮活。她似乎全然沒有察覺有什麽不對,微笑着整理鬓邊的散發,然後低下頭去,打開水龍頭。
嘩啦一聲,透明的涼水流過她的指尖。她的手指同樣是半透明的,修長婉轉,指甲修剪得無懈可擊。小雪不得不注意到,晶瑩水光的反射中,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銀色的戒指,沒有任何裝飾的花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到和她渾身上下任何一部分都格格不入。
也許葉女士終于覺察到異樣,微微擡起頭,朝小雪投來探尋的目光。
難得自己的聲音竟然能鎮定自若:“你的戒指很好看。”
葉女士停下來,擡起手,端詳自己的無名指,嘴角漾起和煦的笑意,目光如同戀愛中的女人在月光下凝視自己的情人,連聲音也柔和了幾分:“是嗎?你是第一個這樣講的人。”
“吱呀”一聲,門口又有人走進來。小雪低頭說了聲“再見”,匆匆退出來。她不記得自己怎樣下的樓,只記得電梯間裏有一群年輕人,高聲笑鬧地談論什麽問題。她站在最角落的地方,背靠冰冷的牆壁,直到走到大廈底層。手機響起來,她接起來。
“剛才給我打電話?”阿遠問。
她輕輕“嗯”了一聲。
“什麽事?”
她茫然地答:“聽說你還沒走,所以過來看看。”
“哦?”他的聲音帶幾分驚訝,“有急事,所以改成了下午的航班。我剛到辦公室,你現在上來?”
她想問什麽急事,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不用了,我正要回去。”
他問:“在樓下?我下來找你。”
她頓了一頓,忽然覺得像用光了所有力氣,頹然說:“不用了。”
他警覺地問:“出什麽事了?”
“我剛才……”她停了停才說:“……遇見了葉欣怡。”
他即刻說:“你站着別動,我這就下來。”
如果剛才還有一絲疑慮,他瞬間緊張的語調也說明了一切。
推開大門,她茫然走進雨裏。好大一場大雨,劈頭蓋臉,如無岸的大海,如衆神的眼淚。忽然想到那年她在大雨裏從阿遠家跑出來,也是這般情景,雨下得昏天黑地,仿佛天塌下來一樣。
走進地鐵站的時候,阿遠的電話又追過來:“在哪兒?樓下沒見到你。”
她只覺得心力交瘁:“算了,讓我先靜一靜,下次再說。”
他追問:“是不是葉欣怡和你說了什麽?”
她只覺得凄然,聲音冷漠得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你覺得她能說什麽?”
他沒有回答,只頓了頓說:“你在地鐵站裏?”
她确實在地鐵站裏。迅速挂斷電話,眼前的列車正轟然出站,開往集末的方向。她猶豫了一刻,選擇相反方向的站臺。
不知是不是大雨的緣故,地鐵晚點,站臺上人滿為患,一片嘈雜。手機在口袋裏響了又響,她像全然沒有察覺似的,直到看見對面進站口有熟悉的身影從樓梯上疾步而來。
電話不斷地響,她終于在一片喧嘩中接起來。阿遠的語調急促:“厲曉雪,為什麽不接電話?你不能老這樣,十年前一樣,現在也一樣,腦袋一根筋,自以為是,說風就是雨。不管你聽到什麽閑言碎語,為什麽掉頭就跑,為什麽就不能相信我,為什麽不直接問我?”
也許怕聽到謊言,也許怕真相太赤、裸裸,讓人不敢直視。她望着他在對面站臺上四處張望的影子,半晌才說:“好,那我只問一句,你有沒有事瞞着我?”
一聲轟鳴,久等不至的列車沖破滞濁的空氣進站。喧嘩聲掩蓋住電話裏他的聲音,眼前人潮滾滾,擋住她的視線,直到她擠到窗邊,才重新看見他的人影。他的聲音低沉又無奈:“……無論我做什麽,都是在為我們的将來努力。也許有些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能不能對我有點信心?你也有不想講的事,包括你的過去,說我不在乎肯定是騙人,可你不想講,我從未問過……”
那麽說來我沒問你,你也別問我。她頓時覺得好笑,語音冰冷:“我的過去沒做過任何見不得人的事。阿遠,你有?”
他忽然沉默。她看見他的背影,剛剛還在人流中四處張望,忽然停下來,微微低着頭,一動不動站在對面的月臺上,背後是色彩絢麗的大幅廣告,時間仿佛靜止下來,電話裏一片沉默,月臺上也一片沉默,世界全部靜默在無聲的喧嘩中。
恍惚間背景裏的喇叭在響:列車出站,請拉好扶手。
他像忽然意識到什麽,迅速回過頭望向對面的月臺。她這才看清他的樣子,眉頭微蹙,雙目銳利,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目光堅定的少年,只是個子更高些,穿着不一樣。她看見他轉過身的瞬間,右手插在褲兜裏,左手攥着電話,舉在耳邊,那景象如此清晰。
心裏像被什麽東西猛然擊中,劇烈地痛,嘴邊有一片鹹澀泛來。
他暗啞的聲音在電話裏傳來:“小雪,你必須相信我,至少給我一個辯解的機會……”
“阿遠。” 她喃喃打斷他。
他在這時候找到她,四目相對,隔着空曠的地鐵隧道和透明的玻璃窗,她微微發抖的聲音說:“……你今天戴着戒指。”
列車呼啦一聲沖入甬道,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