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請你抱緊我(3)
也許是她錯了。阿遠說必須相信他,她沒有。連魏群都可以信他,她沒能做到,聽了幾句閑言碎語,轉頭就走。也許是幾句話就能說清的事,比如那盒子珠寶首飾是誰的?為什麽一直知道她的下落,他從來沒找過她?又比如為什麽從不在她面前戴的戒指,那位葉女士一來他就拿出來戴上?如果她是個成熟理智的女人,應該拿出來當他面一件一件問清楚。
現在他遠在歐洲,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将心比心,換了是她也許也會對自己失望,以前是嫌他窮不願意和他在一起,現在他有錢了,又懷疑他的錢來得不幹淨。
國慶七天長假,她大部分在媽媽的療養院裏渡過,聽媽媽絮絮叨叨,來來回回地念,那個人快找到了嗎,房子買了嗎,你和小宋什麽時候結婚。明殊從外地演出歸來,她沒敢讓他來,怕他被媽媽念殘了。
轉眼到了長假的倒數第二天,Super Moon來了,說了大半年的同學會也定在這一天。
晚上橘子專程開了車來接小雪,看見她的牛仔褲汗衫涼拖鞋就大搖其頭:“就算你是校花也不能這麽自信吧?到底快三十歲的人了,今天可是有大把男生要帶年輕美眉來的。”
她不以為意地笑笑。不經意間擡頭,對面的窗戶仍然黑着燈。
同學會定在市郊的某間茶樓上。小時候這裏山上是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茶園,她記得爸爸帶她和媽媽來踏青,晨霧缭繞下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路兩邊都是青瓦白牆的江南民居,農民把新曬的茶葉裝在大竹匾裏放在門口賣,長長地排滿一路。
如今青瓦白牆的民居還在,基本都改成了茶樓兼餐廳。他們這一家在青石板路的盡頭,從二樓放眼,腳下是一片殘荷覆蓋的小池塘,再遠處是翠綠延綿的山坡。夕陽沉下來,慢慢由金色變為橙色,又慢慢變暗,直到變成一片沉沉的粉灰色。
橘子戲谑地看陳思陽:“據我所知這地方可不好定,得提前幾個月吧?還沒見過有哪件事能讓你這麽上心。”
陳思陽不好意思地笑,暈黃的燈光下微微低頭,眉梢眼角卻掩不住淡淡的喜色。
二樓滿滿擺了三桌,還是理科班的人居多,拉拉雜雜,有好幾個小雪叫不出名字的同學,果然也有幾個年輕美眉作陪。她坐在橘子和陳思陽的中間,還好不至于沒有話講。
該來的人都來得差不多,她坐的地方正好背對門口的珠簾,微風倏忽而至,吹得珠簾嘩啦啦輕響。她數次忍不住回頭,可惜都只是風動。
先後上了幾個冷盤和熱菜,雖然這裏算是農家菜,但樣樣做得精細養眼,尤其有一味筍絲鮮肉酥餅,黃燦燦的,又香酥鮮美,但小小一盤十二個,一桌子十個人一人才得一個。
大鳥哥和潘震這對老搭檔,菜未過三道已經拼起酒來,一時間交杯換盞好不熱鬧。也不知什麽時候,還剩的那兩個酥餅全到了小雪的盤子裏。她詫異地擡頭,看見陳思陽關注的目光。他還是那副略帶腼腆的樣子,輕聲說:“呃……這個酥餅不錯,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他一定覺得人多熱鬧,沒人會注意他們兩個,可是橘子坐得近,肯定是聽見了。小雪看見她埋頭吃菜,一臉似笑非笑的模樣。其實估計全桌人都注意到了,連正在高聲說話的大鳥哥都忽然停下來,調轉矛頭把酒杯遞到小雪面前,咧着嘴直笑:“敬校花一杯,說實話大家好吃好喝,都是沾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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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不自覺的有些窘迫,只好裝聽不懂,站起來客氣了幾句,可是眼前滿滿一杯啤酒委實讓她為難,對面的大鳥哥笑得頗暧昧,連聲說:“随意,随意。我說班長,校花你可得照顧好了,等會兒還有餘興節目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哄笑。
她喝酒容易上臉,多喝了幾杯,臉上已經燒起來。恍惚間不知有誰問:“不是說孟懷遠要來?人呢?”橘子一攤手:“是啊,上次在醫院見到他,他說一定到的……什麽時候的事兒來着?應該是五月份吧。”
五月的事,幾個月前,仿佛上個世紀,現在早已事過境遷。
那人說:“可能是迷路了吧,這兒不太好找,也許晚一會兒就到。”
背後一陣門簾輕響,有人走進來。小雪即刻回過頭去,原來是服務員端着盤子來上菜。
橘子回答說:“現在還不到,電話也沒有,應該是不會來了。”
他應該是不會來了。在她最希望他出現的時候,他沒有來。
窗外夜色漸沉,翠綠的山坡變得濃黑一片,只有近處的這條小街有蜿蜒的燈火。啤酒喝了幾杯,陳思陽又往她盤子裏夾了幾筷子菜,她一一低頭認真吃完,然後就再沒什麽胃口。終于熬到飯局過半,大鳥哥和潘震幾個還嚷嚷着一會兒要去K歌,她跟陳思陽說:“我得先走一步了,還有事。”
陳思陽訝異地“哦”了一聲,難掩臉上失望的神色。大鳥哥在對面藉着三分酒意怪叫:“校花,這麽快就走?存心想賴掉餘興節目吧?”橘子朝大鳥哥瞪眼:“都是你們瞎起哄,看,鬧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吧。”小雪尴尬地站起來,陳思陽也即刻推開椅子站起來,頓了頓說:“那我送你回去,這裏不好打車。”
結果兜兜轉轉,十年過去,竟然又成了十年前的局面。同學聚會裏沒有阿遠,她慌慌張張逃出來,陳思陽執意送她到門口,連臺詞都相差無幾。不曉得這算不算一種宿命,上次在游樂場,這次在茶樓,這許多年,她和阿遠仍然沒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走到門口,陳思陽說:“你在這兒等一下,我把車開過來。”
這一次她沒有執意不讓他送,只覺得累,說了句“好”。
回集末的路程有個把鐘頭,車裏的氣氛沉默不安。不知什麽時候起陳思陽也沒有太多的話講,亦或是不知該說什麽好,想了好久才蹦出一句:“聽說今天是Super Moon,一年裏月亮最大的一天。”她吶吶答了句:“聽說是”,便又陷入沉默。他打開收音機,不知是哪個電臺,播的是一首老歌,正好前幾天在酒吧裏聽到過,黑人女歌手暗啞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rn right back around。
仿佛過了很久才到集末,車停在樓下,她打開車門,長舒一口氣。本以為就這麽分手了,陳思陽忽然在背後叫住她:“那個……”
她回過頭來,他停了停,似乎神色慌張,最後才說:“……明天能不能一起吃飯?……如果明天沒空的話,下個周末也可以。”
她想了想,還是答:“對不起,周末我一般都很忙。”
也并非不是實情,她周末大部分時間要在媽媽的療養院裏渡過。
不知陳思陽是什麽表情,她也無暇顧及,一口氣走回樓裏,沖到四樓,站在門口找包裏的鑰匙。門縫裏露出一絲暖色的燈光,明殊應該已經回來了。手在包裏摸索了一陣,還沒找到鑰匙,不經意間擡頭,從樓道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頭頂月色豐盈,而對面的大樓靜默在銀色的夜色裏,那一個窗口黑着燈。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慌慌張張跑到樓下,穿過門口的小門,順着林蔭道直奔對面的小區。門口的警衛在燈下好奇地探出頭來,她匆匆點頭表示致意。夜晚樓道裏也沒什麽人,電梯就在一樓大廳裏,一路毫無阻礙地上到樓上,她站在門口摸鑰匙,這下竟然一下就找到了,打開門一看,房間裏漆黑一片。
還和她走的時候一樣,沙發上攤着她最後那一夜看過的書,廚房的臺子上她包馄饨用過的一碗清水忘記倒掉,因為走的時候收拾地匆忙,卧室裏衣櫃的門還大敞着,一點沒有人回來過的跡象。
她一頭栽倒在床上,燈還沒來得及開,就這樣躺在黑暗裏。月光冷冷地灑在臉上,一年裏月色最明媚的夜晚,她就這樣一個人躺在床上,腦子裏不知為什麽一直盤旋剛才聽到過的那首歌,黑人女歌手沙啞中略帶憂傷的聲音不厭其煩,反反覆覆地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rn right back around。
給我一個留下的理由,我會立刻轉身回頭。下決心要離開,終究舍不得,找了千萬種藉口,付出最大的努力和決心,只要你給一個理由,任何一個理由,哪怕一個動作,甚或一個眼神。而四周一片沉默,是不是你已經不打算挽留。
月光太亮,她把臉埋在被子裏,躲在沒人看得見的暗處,忽然眼前一片潮濕洶湧而來。
手機這時候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一遍又一遍。她窩在被子裏抓起來一看,是明殊的電話。這時候出聲一定會被他聽出來,只好關掉了電話不接。
窗外月色濃得化不開,她躲在陰暗潮濕的被子裏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再次睜眼,月光開始西斜,她打開手機一看,已經将近一點。
窗外吹來午夜的涼風,樹葉簌簌作響。她坐在床頭發呆,剛打開的手機忙不疊響起來。她看看來電顯示,沒精打采地接起來,電話裏的明殊語氣不善:“大姐,我打了你一晚的電話,怎麽不接?去哪兒了?半夜都不着家。”
她懶洋洋地答:“我在對面。”
明殊驚詫萬分:“對面?怎麽不開燈?”
她敷衍:“呃,睡着了。”
明殊頓時沒好氣:“我說姐姐,你倒是睡得不錯,我就慘了,今早四點起來排練,明早五點還要趕去錄節目,回家歇會兒我容易嗎我,扛到現在還不讓人睡覺,你們也簡直太不人道了……”
她奇怪:“我什麽時候不讓你睡覺了?”
明殊顯然怨念深重:“客廳裏杵着個大男人,叫我怎麽睡?”
大男人?哪個大男人?她正想問,明殊忽然得瑟起來:“你和B套餐吵架了?他說下了飛機趕回家,沒見到你,又趕去同學會,同學說你早走了。他還問我有沒有見過一個叫陳什麽陽的送你回來。我怎麽會知道?我說追你的人海了去了,又不真是我老婆,難道每個送你回來的人我都得問一問?反正今天還沒見到人。這不明擺着嘛,你和那個陳什麽陽從同學會早退,出去單獨行動了,一準沒那麽早回家。嘿嘿,可惜你沒見到他當時的臉色,那叫一個大快人心!誰讓他每過兩分鐘就逼我給你打一次電話,煩不煩人?再說兩個大男人那個什麽授受不親好不好,半夜三更賴在別人家像什麽話……”
小雪撫額,匆匆奔到門口,換上鞋,打斷他說:“告訴他等我一會兒。”
明殊似乎愣了愣:“等你一會幹什麽?”
這下輪到她沒好氣,一邊從桌上撈起鑰匙一邊打開門:“等我一會兒,我這就過來。”
一低頭,正要沖出門,卻看見門口出現一個人影擋住去路。明殊的聲音在電話裏一頓:“不用,你剛說在對面,他就摔門出去了。”
淡淡夜色裏,那個瘦長的影子靜靜站在門口光和影的交結處,半明半暗。她擡起頭,怔怔地出神。“喂?喂!”明殊的聲音在電話裏不耐地喊。她慌忙挂掉電話,藉着走廊裏沉沉的月光打量他。
頭發有點亂,衣服的下擺揉出了皺紋,一幅風塵仆仆的樣子,身上還有飛機上慣有的那種空氣清新劑的味道,目光銳利如昔,眼裏卻布滿血絲,下巴上爬滿青色的胡茬,讓她想到那時候他一日打三份工三十六小時不睡覺的樣子。
心底某個角落忽然又鈍鈍地疼痛,她下意識伸出手去,輕聲說:“怎麽不刮胡子?”手伸出去,還沒觸及他的下巴,才想起他們還在吵架,又讪讪地縮手,卻一把被阿遠拉住。他的指尖幹燥而溫暖,只一把就把她狠狠按在懷裏。他低沉暗啞的聲音說:“剛才回來一看家裏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搬走了。”
她不禁一哂:“東西都收拾回明殊那裏了,我是打算搬回……”
她沒能說完,嘴唇被堵住,熾熱的氣息排山倒海般湧來,柔軟而堅定。他堅實的臂膀緊緊圈住她的身體,她也伸手擁住他。如果此時有人經過這午夜微明的走廊,一定會覺得奇怪,兩個人站在過道裏,身後半敞着門,門口一步之遙,卻偏要站在防盜門的後面親熱,旁若無人。這讓她想到十七歲的時候那種飛蛾撲火的心情,不顧一切只要在一起,此時,此刻。
手指一涼,不知他在她手上戴了什麽。左手無名指,大概是枚戒指。她從他腰間松開手,想要擡手看一看,不料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牢牢按回原來的地方。水銀色的月光下,她看見他眉間微蹙,目光深沉,在她耳邊低回地說:“再抱一會兒,別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