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請你抱緊我 (2)

生離死別是不是通常都在你最無防備的時候不期而至。

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小雪覺得自己像一臺機器人,早起去上班,在票據數字裏埋頭一天,下班,坐地鐵回家,吃飯,睡覺,再早起,每天逼自己按編好的程序行動,便不需要思考,也不會出錯。

手機關了整整三天。頭一天還開過機,開機十分鐘之內就有人打進來,她嫌煩,幹脆關了機不開。許多事暫時想不到答案,寧可逃避不想。

她回去即刻把自己所有的東西從阿遠那裏搬出來,搬回了自己和明殊的住處。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幾件換洗衣服,一雙拖鞋,幾樣洗漱用品。其實他們的将來她似乎沒太多想過,連搬個家也不過幾分鐘時間,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也只是偶爾的,在回家的路上看見門口大樹底下的人影,她會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那是個熟悉的影子,随即又反應過來,嘲笑自己,自己挂斷了電話不接,難道還能有什麽期待,再說怎麽可能,阿遠遠在歐洲,說不定此刻還有美女股東相伴在側。

第四天手機開機,第一個打進來的人卻是橘子。

“喂,怎麽回事?打了你幾天電話都沒人接,陳思陽說找不到你,還問我你是不是換了號碼。”

她随口瞎扯:“手機壞了。什麽事?”

橘子說:“沒什麽,就是确認下同學聚會你會不會來。”

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

八點多鐘的光景,窗外夜色沉沉。明殊去了外地演出,家裏靜得可怕,只有電視機在外間絮絮而語。對面的大廈投來忽明忽暗的燈光,那個熟悉的窗口在頭頂不遠處,黑呼呼仿佛張大了嘴的怪獸。

不知道那裏是否一直黑着燈。這幾天她從未向上仰望,竟有些不敢。

“嗯是YES還是NO?”橘子在電話裏問得不耐。

她沒有即刻回答,而是頓了頓,忽然說:“橘子,我請你喝酒。”

“現在?”橘子遲疑了片刻,最後說:“我今天值大夜班,你要喝酒找陳思陽吧,他今天休息。”

她頓時意興闌珊:“算了算了,明天一早還要去看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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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她剛要挂斷,橘子又叫住她,“喝酒不行,陪你喝果汁可以,不過11點之前得回醫院。”

酒吧這種地方小雪從不光顧,還是橘子說了個地方,南山路上的清吧,裝潢典雅低調,臺上有彈吉他的人唱Simon & Garfunkel,她覺得十分不過瘾。橘子還沒來,她對吧臺後面的帥哥調酒師說:“威士忌不加冰。”想起口袋裏的卡上還有阿遠打進來的錢,頓了頓又瞪着眼朝帥哥補充:“給我來一瓶,要最貴的那種。”

她的酒量不好,橘子到時她已經有三分醉意,把酒單塞到橘子眼前:“要喝什麽果汁?神仙水還是皇母娘娘的蟠桃汁?随便點,我請客。”

橘子吸吸鼻子,沖着她皺眉:“怎麽回事?這是想胃穿孔的節奏?”

她聽了只笑笑。臺上的音樂一換,變成直白熱烈的藍調,一個穿得髒兮兮的女人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rn right back around。

酒吧裏的燈光變幻,晃花了她的眼。橘子狐疑地問:“厲曉雪,你不會是失戀吧?”

她仿佛全神貫注在那個唱歌的女人身上,半天才笑:“你們醫生總那麽沒勁,什麽事都非得要斷出個ABCD來。”

橘子撇嘴:“不要侮辱我的專業水準。你敢說不是?”

她說不出是或不是,只是忽然想起她爸爸,那個時候他常常教育自己,家裏條件好,也要靠自己努力,天下沒免費的午餐。爸爸覺得自己一生順遂,唯一的願望是在江邊的別墅區買套房子,妻兒安居樂業,身後把資産留給女兒。不過他忘了,正如他自己所說,天下沒免費的午餐,任何事都必須付出代價。她忍不住朝橘子笑:“那請問李大夫,一貧如洗身無分文,和徹底毀三觀,靠女人上位,嫁哪一個男人比較不悲催?”

橘子滿臉疑惑,想了幾秒鐘才說:“說誰呢?……你有那麽難嗎?現成的有家世清白,貌端體健的,當然選那個好。”

“……Said I don’t want to leave you lonely, but you’ve got to make me change my mind…… “

臺上的邋遢歌手正唱得十分熱烈,臺前的恍惚燈光中,一桌幾個扯掉了領帶的男人正交頭接耳地朝她們這邊張望。

她笑了笑,朝他們舉起手裏的Jonnie Walker Blue,卻被橘子瞪着眼一把搶下酒杯。她只好朝帥哥調酒師招手,指着那邊的桌上:“那邊喝的什麽?黑俄羅斯?”

帥哥調酒師朝她笑笑又給她一杯。黑色的伏特加,果然霸道,雖然入口香醇,灌進胃裏卻一團辛辣,如火如荼。

“……Said I told you that I love you, and there ain’t no more to say……”

臺上的歌手拖長了音忘情地唱到最後一句,一陣鼓點亂敲,她徹底在幻化的燈光下暈了頭。

一片暈眩恍惚中,她又看到舞臺下的那一桌,以及那一桌後面陰影籠罩下的角落,眯着眼稍加辨認,忽然胸中一團火起,霍地站起來。

說實話乍一站起眼前一陣陣犯暈,身子還沒站穩。橘子在身後拉住她:“喂!你幹嘛?”她甩掉橘子,抄起桌上的Jonnie Walker 就走了過去。

There is a fire, starting in my heart

Reaching a fever pitch, and it’s bringing me out of dark……

音調一變,臺上的邋遢女歌手換了首歌,唱得比剛才還大聲,震得她耳膜跟着嗡嗡地叫。越走越近,坐在臺下桌邊的那幾個猥瑣男人一臉熱切的神情,而橘子三步兩步跟上來,在她耳邊警告:“別亂來啊,你喝醉了。”

她自覺得沒醉,雖然腳下虛浮,腦袋裏像有一把火熊熊燃燒,但心底卻一片清明,如同結了冰的湖面,生硬而透明。

路過臺下的那桌,她沒有停留,而是直接走到角落裏陰影籠罩下的那個小卡座,“咚”的一聲重重将Jonnie Walker砸在桌上,對桌邊戴眼鏡的小個子男人怒笑:“魏先生,膽子越來越大了,怎麽出來玩不叫上我?”

坐在卡座裏的男人不是魏群又會是誰,只是他震驚的表情委實大快人心,坐在他對面的清純女生更是花容失色,擡頭尖聲問:“你是誰?!”

她居高臨下地笑:“我是誰?你怎麽沒打聽打聽,據說我和魏先生正在交往。”

魏群尴尬地站起來,對面的女生一臉要哭的樣子,橘子在背後咬牙切齒:“就是他?三觀全毀,靠女人上位的那個?”

她卻覺得好笑得要死,拎起魏群的酒杯直接倒滿了酒,狠狠撞了撞那女生的杯子:“我敬你,別着急,這世上毀三觀的絕對不只魏先生一個。”

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彭”的一聲輕響,酒杯碎了半邊,酒全灑在桌上,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抹桌面,抹了幾下,自然是濕漉漉的一片,擡起手來,手掌上滴滴答答挂着水珠。

黑燈瞎火的,她擡手看了一眼,又覺得那不是水珠,顏色不對,想了想才明白,不是水,該是酒才對,下意識又伸手去抹桌面,卻被橘子一把抓住了手腕,拽着她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別動,到亮的地方我幫你處理一下。”

橘子的聲音冷峻嚴肅,完全是醫生的口吻,她才覺察出不對,對着酒吧裏幽暗的燈光一看,才看見手掌上流着的紅色液體,是血。

外面明月當空。站在路燈下,橘子用紙巾小心擦拭流到她胳膊上的血跡。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滿手的鮮血淋漓,傷口上還有玻璃渣子,竟然不覺得疼。

只是忽然有一團硬硬的東西堵住喉嚨,十分想哭。

以前她還從來沒喝醉過,原來她耍起酒瘋來竟然是這個樣子,心髒象被堵住了大半,特別特別想哭。

魏群從裏面追出來,緊張地湊到路燈下:“怎麽樣?沒事吧?”

橘子雙眉緊蹙:“不行,這裏光線太暗,也沒有工具,我需要一把鑷子和消□□水。”

魏群停了停說:“跟我來。”

三個人坐魏群的車離開,只兩分鐘的路程,就進了一處小區。典型的鬧中取靜高大上,房子很新,卻又綠樹環抱。魏群帶她們上到六樓,拿鑰匙打開門,客廳很大,複式結構,一眼看出裝修得十分考究,房間裏卻是空的,家具物品一應具無。

橘子并不是個愛打聽的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在兩分鐘的路程中已經打聽清楚魏群的籍貫年齡職業,再差病史就可以填一整本病例,這時候環顧四周說:“霍,你們這行很掙錢?”

魏群臉色尴尬,似乎瞟了一眼小雪才回答:“房子不是我的,前段我有朋友來,借住了幾天,所以有鑰匙。”他去壁櫥裏翻了翻,找出醫藥箱,仿佛松了口氣:“主人剛要把房子賣了,前幾天才搬空,幸好藥箱還在。”

橘子就着廚房亮如白晝的頂燈替她清理傷口。來的時候冷風一吹,小雪的酒已經醒了大半,被碘酒刺激,此時才覺得疼得厲害,随着橘子的動作呲牙咧嘴,倒抽好幾口冷氣。橘子對她白眼相向:“算你走運,不用縫針。下次再自虐,不見得有這麽好運氣。”

收拾停當已經十點多鐘,橘子還要趕去上夜班。魏群提議送她們兩個,橘子見小雪并沒有異議,也不再反對,只是臉上還滿是不以為然的神色,臨下車還回頭深深看她一眼,嘆口氣說:“你自己保重吧。”

橘子走後,車裏只剩他們兩個人。

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住得遠的壞處,漫漫長夜,和一個陌生人結伴而行,本來就是件尴尬的事,更何況是一個你剛剛為之争風吃醋,大打出手的陌生人。

幸好魏群永遠能找到不冷場的話題,笑意盈盈說得若無其事:“上一次遇見有人被玻璃傷到還是大學裏的事。同寝室的哥們兒,媳婦兒從家鄉來看他,約在快餐店見面。那小子一激動,沖着玻璃門直接撞進去,結果頭上縫了三針。”

他呵呵笑了幾聲,厲小雪卻始終沉默,一時車廂裏安靜下來。魏群想了一想,忽然正色說:“剛才那套房子是頭兒的。年初他在集末另買了房,已經很久沒在這邊住了。”

那天大雨,孟懷遠濕漉漉地從外面回來,臉色極不好看,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辦公室裏,很多人,包括魏群,都在門口聽見他把桌上的東西稀裏嘩啦掃在地上的聲音。那時候葉小姐還在,正要出發去機場。魏群看見葉小姐站在門口,頭兒卻遲遲不出來,小陸想該進去向頭兒通報一聲,又遲疑要不要去觸這個黴頭,不知所措的時候,還是葉小姐揚了揚眉頭,微微笑笑說:“算了,不用了。他現在怕是心情不好。”

頭兒在辦公室裏不斷地打電話,一直打到兩點多鐘,同行去歐洲的崔東宇去敲了好幾次門,都被他揮手趕出來。魏群好奇,去小陸那裏問中午有什麽不尋常的事,小陸才回想說,有個女的打電話來,問些莫名其妙的話。

魏群立刻想,完了,這是東窗事發了吧。

眼看再不走就要誤飛機,德國那邊的事生死攸關,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絕對不能再等。葉小姐今天突然出現,想來也是和此事有關。崔東宇在門口急得暴走,幸好頭兒這時候從辦公室出來,面沉似水,一貫堅毅冷峻的神色,只開口說了句“走”,就直接下樓。

此刻厲曉雪坐在魏群身邊,只是低頭對他不理不睬,他在肚子裏斟酌了下語句才說:“頭兒自從在集末買了新房,汀蘭苑的房子一直空着。他早說要賣房,最近找好了買家,去歐洲前那幾天正好雇人把家具都搬了出來,走之前還去最後看了看。”

也不知厲曉雪聽明白了沒有,只見她忽然擡眼:“你這麽跑出來,女朋友那兒沒問題?”

他一怔,才回過神來說:“沒關系,回去我會跟她好好解釋的。”

厲曉雪頗有諷意地笑了笑:“怎麽解釋?你是大內總管,要替主子打點業務,協調後宮,如果皇後娘娘來巡查,還得專程去機場候着?”

他暗自冏了冏,心想這誤會真是鬧大了,頭兒這回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想了想才呵呵笑:“我可不就是大內總管嘛!就頭兒走之前那天晚上,在鄰省談合作,吃完飯主人直接塞了兩個女的過來,頭兒假裝喝了幾杯,醉得不省人事才蒙混過關,還得我把他擡上車送回賓館,這種事不說天天,一個月也要幹個幾回。”

厲曉雪像是愣了愣,眼神閃爍地問:“就是阿遠走之前那晚,你和他在鄰省?你不是去機場送那個葉女士了嗎?”

這下他真的不解了:“葉小姐有自己的司機,哪用得着我送?”

厲曉雪看着他:“我可是聽葉女士自己說的。”

他想說沒這回事,再一想厲曉雪必然要問,那葉小姐為什麽說謊,這他還真不好解釋,于是幹脆恍然大悟說:“啊,對了,上個月有那麽一次,她司機病假,我去送了她一回,但不是那天。你八成是聽錯了吧。”

魏群這個人給小雪的感覺總是這樣,真一句假一句,圓滑世故。出小區的時候她也看見了,門口的牌子上确實寫着“汀蘭苑”的字樣,也許是他講的那樣,一切皆是誤會 ,偏偏他這一晚連篇累牍地替自己老板解釋,叫她不可不信,又不能全信。

午夜的街道燈影漸稀,出了市區上了去集末的高速,世界更加安靜起來,公路沿着護城河邊延伸,黑沉沉的夜晚,河對岸是依稀燈火,頭頂月朗星稀。魏群似乎很久才重新找到話題,笑着說:“據說過幾天就是super moon,一年裏月亮離地球最近的一天。”

頭頂一輪滿月,燦爛得近乎橙色。她又想起小時候的事,她喜歡對阿遠說,上弦月代表分離,下弦月代表重逢。

說起來令人喪氣,她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刻想起阿遠,一擡頭,一低頭,幾乎每時每刻。

魏群自顧自不緊不慢說得饒有興趣:“記得當初認識頭兒還是我大一的時候,頭兒也不過是大二。學校組織大一新生獻血,我正好去頭兒他們寝室打牌,他寝室的一個人說,去年獻血時花了五百塊錢,請人代替的。我說敢情好啊,要是花五百塊有人願意,我也找人替。”

“後來頭兒找到我,說五百塊,他替我獻。前一年替人獻血的也是他,後來我才知道,就那年他已經替人獻了一回,我是第二個。”

她禁不住被魏群的話題吸引,他一定也察覺了,朝她狡黠地笑了笑,随後繼續說:“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怪人。我聽人說,大一的時候他在食堂幫忙,人家欺負他新來乍到,每次趕上食堂買米,一整車的米都是他一個人背進倉庫,一背就是整整一天。他還給人送過快遞,騎一輛破自行車,風吹日曬城南城北地跑,他又特別揀天氣熱的時候去,因為氣溫三十度以上老板加兩塊錢冷飲費。他每年拿幾萬塊錢的獎學金,暑假找到去香港給有錢人做家教的肥差,吃穿可以不成問題,可是開學還繼續一天打三份工,居然還要為幾百塊錢去賣血。那時候我只覺得,哇,就算只是愛財,那麽拼,這家夥也必定是個狠角色!”

“一來二去我們就混熟了,大二下學期,他又找到我,說他付我兩千塊,一學期所有他覺得沒用的課都由我替他點卯兒。嘿嘿,我那時候并不知道他整天往外跑是幹什麽,反正我答應了,替他上了不少大課,直到畢業馬哲老太太都以為孟懷遠就是我。可收了錢我也覺得挺不好意思,兩千塊,他得獻四次血!特別是大三那年,他窮得飯卡裏一分錢都沒有,還住了一次院,我幫他打個水,借本書,什麽跑腿的事也常幫他做。”他呵呵笑了兩聲:“你說大內總管,也有點道理。”

她沒想到他在大學裏仍然這麽拚命,可還是不以為然:“什麽傷天害理,坑蒙拐騙,你也可以替他做?”

魏群雙眼直視前方,頓了頓才說:“我覺得吧,頭兒就是那麽個人,可以為五百塊獻血,也可以花兩千塊請人上課。什麽事不管別人怎麽想,孰輕孰重,他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從沒見過比他人生目标更堅定的人,有種舍身成魔萬劫不複的決絕。”他認真地推了推眼鏡:“後來我畢業,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幹,我想也沒想就同意了。他認準的事,我相信他。”

看得出來,他說這話是真心的。小雪忍不住問:“你和他認識那麽多年,一定知道他的第一桶金是怎麽來的吧?”

魏群眼神一閃,笑了笑:“這個,我可沒機會見證。我進他公司的時候,他十桶金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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