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的睫毛
江南的夏季漫長。
八月底,午後日光依然明晃晃的,灑在校園的每個角落,刺的學生們紛紛舉起了書,擋着眼睛。
可藍煙一點也沒察覺。
她抱着附中民樂團手冊,自顧自沿着八角長廊往教室走。
人呢,還沉浸在合排軍訓彙演曲目的高度集中狀态裏。
有些恍惚。
陳萌把她從班門前攔下時,藍煙仍細細抿着唇,神色安靜。
“藍藍藍煙——”
陳萌揪出她懷裏的書,推開窗,輕飄飄丢回了桌上:“拜托,可以分一點目光給我麽?”
“……可以可以!”
少女終于回過神,柔潤的眉眼一彎:“我錯啦。”
“才不跟你計較。喏,書我都替你領過了。”
藍煙正要說謝,搶先被陳萌眉飛色舞搶白了一通:“親愛的,我們也去體育館打羽毛球呗!老班開軍訓協調會去了,班裏都沒人了。”
真的假的。
她回頭去看,班裏還真空蕩蕩的。
只有風嘩啦啦翻着書頁。
“……你們知道自己和尖子生的差距在哪麽?”
初中三年,班主任語重心長的語氣,藍煙想都不用想都能回憶出來:“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擠擠總會有的。”
“好學生哪,人家擅于抓住時間的邊角碎料學習。不像有的人,成天叽叽喳喳,整個年級最吵的就是你們!”
但現在吧,她發現這群尖子生同學,似乎也沒傳說中的那麽……勵志。
藍煙不由悄悄舒了口氣。
她成績一向好,還摘下了今年越州中考藝術特長生的狀元,這不假。
但從六月放榜以來,不管爸媽有多滿面春風,藍煙心裏咕嘟咕嘟,冒的全是郁悶的泡泡。
其實,原本單憑成績,上附中對她來說就不難。
又因為提前簽過分數線下二十分錄取的約,中考前,藍煙就料定自己能穩上附中。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
她這個對中考無欲無求的人,偏偏就發揮超常了。
不僅能上,稀裏糊塗全校一排名,藍煙還被分進了全國示範的菁英班。
歷年985率98%的菁英班。全班50人,她是42名。
這種吊車尾的滋味,誰都不喜歡。
藍煙還在滿腦袋跑火車,陳萌卻不肯放過她——
“……去嘛去嘛。”
陳萌一臉郁悶:“藍煙你想想,從明天軍訓起到開學,自由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多恐怖啊。”
也是。
藍煙想了想,而且陳萌和她,是分到陌生班級的初中同班,天然就會走的近一點。
她舒了舒肩,笑着應聲:“走吧,打羽毛球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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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因為高三年級有英語聽力試音,室外籃球場紛紛暫停使用。
但男生們哪耐得住。于是,容納室內籃球和羽毛球的育英體育館A館,瞬間人滿為患。
陳萌拉着藍煙,從綠意深深的樹蔭底下七拐八繞,輕快地飄進了館內。
一路連太陽的面都幾乎沒見到。
“萌萌,”藍煙摩挲着球拍細密的網格,直感慨:“這才報道的第一天,學校地形你就那麽熟啦?好厲害。”
陳萌瞥她一眼,哭笑不得:“你忘了?我是之前參加夏令營就簽的菁英班,當然早就在附中混熟了。”
“……對噢。”
一直以來,菁英班學生的組成很簡單:分數高的,初中連年成績拔尖,被推優通過夏令營訓練的。
當然後者,就是非常極少數的尖子生了。
“不說了不說了!”
陳萌沖她揮了揮手,一溜煙跑了:“我先去對面,位置別被人占了。”
……
但戰局開始還沒多久,藍煙就反悔了——
這個陳萌還真是……德智體美全面發展啊。
她一手把碎發撩到耳後,彎下腰,再一次認命般地俯身去撿球。
這才恍然聽見,整座場館一疊高過一疊,響起球鞋在地板上的摩擦聲。
聲聲越發急促。
“……我們班男生真的好有身高優勢诶。”
這個年紀會打籃球的男生,從來不缺女孩子們悄悄站在球場邊,圍成一圈讨論。
藍煙也被吸引去了注意力,豎起了耳朵聽她們講。
“就是就是,我看籃球聯賽和運動會,我們都班有戲!”
一個脆生生的少女音尤其突出:“而且!我們班而且有好幾個養眼的!”
這個“而且”的語氣,實在是比別的詞鄭重太多了,藍煙眼裏漾起笑,想道。
“嘭。”
藍煙後知後覺地循聲側過臉,只來得及看見籃球勢大力沉,撞進了籃框。
“漂亮!”
球場上的少年歡笑着,瞬間爆發出一陣擊掌喝彩。
好鬧騰。
藍煙眨了眨眼,還是決定繼續想她的羽毛球大計去了。
明明和她個子沒她高的陳萌,居然那麽擅長發斜高球。
根本接不住嘛。
她小小聲嘟哝着,沒多想就随意揮了揮拍,把球發了出去。
但也還在神游天外的陳萌,等發覺羽毛球卷着風撲面而來時,陳萌忍不住驚叫出聲:“……媽媽媽呀!”
打着哪兒也千萬不能打着臉啊。假如非要打到,就……千萬別太疼吧。
她吓的半閉上了眼,慌忙反手用力一揮。
越界,過網,所幸球卷着弧度,飛了出去。
藍煙眼看着羽毛球破空而出,打在了一個籃下跑動的少年肩上,落了地。
而那個挺拔秀致的背影,只是停了停,然後……側過了半邊臉。
一切都像是蒙太奇的慢鏡頭畫面。
距離很遠。其實,藍煙甚至沒有看清他的眉眼。
“咯噔。”
可她聽見自己心裏,清晰又奇妙地響了聲。
那仿佛是,雪落一夜後的清晨,天地安靜,踩在松動枯枝上的聲音。
藍煙忽然,忽然就很想看清他的樣子。
可一想到他可能真的會轉過身,也許還會帶着薄怒的神色,她恨不得立即就逃。
這……這是怎麽了。
她咬着唇,懵懵懂懂。
“嘿喲,陳萌!”
這場“飛來橫禍”讓籃球場那邊也不消停了,遠遠傳過來男生的笑語:“你這什麽水平啊,越界都越到外婆家了。”
陳萌憋紅了臉:“關、關你什麽事!”
“是不關我,”江餘一聳肩:“關靳骞的啊,我這不是路見不平麽。”
……靳骞。
藍煙一字一言,藏在心裏默念了遍。
七八月閑的時候,她甚至還對着這個第一名的總分,在紙上圈圈畫畫,推算過。
到底是各科考了多少,才能加出來這麽變态的數字啊。
居然是他。藍煙感覺整個世界都魔幻了。
“啊喂!還有你啊,藍煙。”
江餘招惹完陳萌,笑眯眯的更起勁了:“不是哥說你,傷害同學,你這也是從犯。”
藍煙聽是聽見了,只淡淡“哦”了聲,一點也不想搭理這個多年鄰居兼……損友。
要知道,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江餘就因為長期冰可樂的賄賂,替藍煙的追求者遞情書。
而且還……一手托了三家。
結果被藍父發現,一怒之下告到江餘那個越州十佳青年企業家的老爸那兒去了,氣的江城二話不說抽了皮帶,把兒子打的鬼哭狼嚎。
但誰讓江餘這家夥皮夠厚,每次消停不過兩天,就又原地複活了。
這不,眼前江餘那張臉上,就差明明白白寫着“想要撿球,你求我啊”幾個大字了。
藍煙在心裏翻了個超大的白眼,偏偏人立在那兒,紋絲不動。
“餘哥,”先熬不住的是江餘身旁的男生,壓着聲問他:“……這個就是你們班藍煙吧?”
“是的吧,看樣子我也感覺是。”
“廢話!她不是誰誰是?”江餘抱着肩,笑的極其陰險:“葉駿,少裝純了你,照片又不是沒見過。”
“哦~~”
男生堆裏揶揄的起哄聲此起彼伏,把葉駿的臉燒的通紅。
可藍煙依然是波瀾不驚,恬恬淡淡的樣子。
這樣的陣仗,她實在是見的太多了。
小學四五年級,第一次有群男生笑鬧着,故意把一個白皙羞澀的男孩子推到她身邊時,她也唰的紅了臉。
但後來藍煙發現,什麽起哄啦、捏着嗓子學女生說話啦……他們這些伎倆,颠過來倒過去就那麽幾種。
要不說男生都是幼稚鬼呢,都這麽多年了,他們居然還沒玩夠。
“藍煙!”
“……诶?”
藍煙扇了扇睫毛,着實被江餘忽然鄭重的語氣,吓了一跳。
江餘朝她擠眉弄眼,一臉委屈:“姐姐,你就不能配合下嗎?”
這位新晉級花都和自己熟得很,這放到男生堆裏,多有面子啊。
可她今天,還就不想讓江餘得逞。
藍煙蜷着指尖,在手心撓了撓,又松開。
心底忽的鑽出一股昏了頭的沖動。
場上仍有人打着球。聲音砰砰砰的,聽得她有點怕。
平時路過籃球場,藍煙都躲得遠遠的,總有種一不小心就會被砸中的錯覺。
但她還是慢慢從江餘他們那堆人身邊,越了過去。
站到了籃球場邊上。
“……同學。”
剛剛那點不知道從哪來的一往無前的勇氣,這三兩步,轉瞬就散光了。
藍煙站在那,雙手合十,越說聲音越輕:“能不能幫我撿下球?謝謝啦。”
還沒等那人反應,陳萌和江餘對視了眼,都忍不住“噗”的一聲,笑的賊兮兮。
“真的,藍煙。你會發現,找他還不如找我。”
場上一剎的安靜。
籃下那個少年聽見了似的,把手中的籃球抛給了隊友,然後指了指靜靜躺在地上的純白羽毛球。
藍煙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跳……也跟着他的動作一晃。
還有,這些人怎麽都笑成這樣。
藍煙正奇怪,就見少年漫不經心俯身一撈,然後返過身,直接就想把羽毛球抛給自己。
總歸錯在自己嘛,哪有什麽好挑的。
因為爸媽從小就教育她,雖說女孩子溫柔斯文點好,但也不許故作忸怩。
尤其是與人說話時,一定要認真看向對方。
藍煙手捧在半空,看着他驀然一笑,眼裏閃着少女天然的純真嬌憨:“……謝謝你啦。”
這是靳骞第一次見到藍煙。
靳骞怔住了兩秒,忽然改了主意。
頂着他那張生人勿近卻好看的臉,亦步亦趨跟過去,把那枚羽毛球——
輕輕落在了少女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