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因為陶川的腿上打了石膏,膝蓋不能彎曲太厲害, 醫生也建議最好能讓右腳平放, 所以他的同桌何小葉只能換位置, 給他讓出一個位置放腿。

向文秀萬分抱歉地向何小葉解釋着, 何小葉心裏卻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氣, 不用時刻面對陶川,對她來說真是萬幸。

“沒關系的向老師,我能理解,而且也是暫時的。”

“對, 我們很快也要調位置。我已經讓田文傑去搬一套新座椅了,就放在姜恒後面, 一會兒讓周重文坐最後,你去坐周重文的位置。”

“這樣不太好,對周重文同學不公平,還是我去後面吧。”

“可是你……你媽媽……”

“我一般不會跟媽媽說學校的事。”

“還是我去後面吧。”

陶川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何小葉渾身一僵, 過了幾秒, 才緩緩扭頭看他。陶川腋下夾着拐杖, 從走廊那端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他走近何小葉,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太陽般明亮的笑容,才走到向文秀跟前,說道:“老師, 還是讓我去後面吧。”

“可是你的腿……”

“就是因為我的腿摔了,我才應該去後面。摔了腿的是我,我要占兩張椅子,就該我去後面,怎麽能要求所有人都讓着我?沒這個道理。而且我在前面占兩個位置,耽誤別的同學學習。我自己麽,在哪兒都一樣的,而且後面靠着後門近,也比較方便。”他說着話,單腳立着,輕輕揮了一下拐杖,“我這幅模樣,走過道還真有點不方便。”

向文秀稍沉吟了會兒,說道:“那好吧。不過你去後面了,姜恒和沈非就得調一個過來坐你的位置。”

何小葉幾乎是脫口而出:“調沈非吧。”

可與此同時,向文秀說道:“還是調姜恒吧。”

她說完,有些詫異地看着何小葉,問道:“你跟沈非……”

“不是,我覺得沈非好像比較愛學習。”

向文秀笑了笑,說:“原來這樣啊,他們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三,半斤八兩,而且也坐不了多久,很快調位置。如果你覺得沈非合适,那就沈非吧。”

向文秀安排完,讓兩人回教室上課。

早讀已經開始,走廊上除了他們兩人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何小葉跟陶川并排走着,誰也不說話,氣氛有些尴尬。

陶川似乎還不習慣用拐杖走路,不時會踉跄一下,不小心撞到何小葉。

“對不起。”他對她露出一個明晃晃的笑。

何小葉垂着頭看路,不去看他,“沒關系。”

“我是說那天醫院的事,對不起。”

何小葉沒說話,腳步卻頓了頓。

“那之後,你不去看我,也不回我信息,不接我電話,你怕我嗎?”

“能不能不說這些?”

“我想說完。”

何小葉沒答話,卻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起來。她剛跑幾步,聽見身後“咵噠”一聲輕響,接近着是“嘶”一聲吸冷氣的聲音。

她立刻停下腳步,回過身,見陶川的拐杖掉在地上,他雙腳着地,一手扶着走廊欄杆勉強支撐着。

他見她回頭,露出一個讓人安心的笑,自嘲道:“還不太習慣這條木頭腿,不能跑。”

他想追她。何小葉有些內疚。

陶川一手扶着走廊欄杆,一手伸長去撿地上的拐杖,但他提着一只腿,不能蹲下,也無法彎腰太厲害,夠了一會兒,沒夠着拐杖。他擡起頭,有些尴尬地笑了,“真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

“對不起。”何小葉低低說了一聲,然後走過去撿起拐杖遞給他。

陶川将拐杖重新夾好,一瘸一拐往前走,咚咚聲充斥着整個走廊。

“那天的事就當沒發生,你就當我從沒說過那些話,可以吧?”

何小葉微訝,人跟人是這般的不同,他的體貼像春風,無微不至,而姜恒像烈日,狂熱而強勢,以至于讓人不敢直視。

她輕輕點頭,微微笑了一下。

姜恒一天都沒來上課,班主任給他家裏打了電話,但家人似乎也沒辦法管教他,只能聽之任之。

因為姜恒沒來,沈非便暫時仍坐在最後一排,于他而言,最後一排才是樂園。

前一天公布了成績,今天基本就是各科老師發試卷,講解期中試題。何小葉對考試執着的有些過頭,每一題都聽得專注而用心,無論是姜恒還是陶川,都無法影響她。

下課鈴聲響起,老師宣布下課。沒多久,何小葉的手機就響了一下,好像算好了下課時間一般。

何小葉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海叔發來了微信。

海叔:小葉,我在學校前面的一個路口等你,今天你媽媽回來了。

何小葉摁黑手機,手指一點點收緊,攥得手機上都是冰冷黏膩的汗。

從蘇州回來了啊。

何小葉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心裏有些亂。人散得差不多了,她還在磨蹭。

咚咚的聲音響起,眼前光影閃動,她擡起頭,見陶川正站在她桌前,微笑看着她。

“有心事?”

“啊?”何小葉反應慢了半拍,然後才笑了笑,“沒有,我走了。”何小葉拎起了書包。

陶川嗯了一聲,抿抿唇,想說什麽,但最後只是一言不發地退到一邊,給她讓出一條路。

何小葉盡量擠出一個笑,“明天見。”

陶川杵着拐杖,立在原地,看着她走進漫天的夕陽中。大約那層紙捅破以後,再也回不到從前。

到家時,趙秀芝正在洗澡,何小葉沒見到她,自己回房間換衣服。

白姨在樓下喊吃飯時,何小葉剛收拾好。她走到房門口,愣了片刻,又折回身,去書桌邊把成績單拿出來。

她捏着成績單下樓時,穿着華麗睡袍的趙秀芝已經坐在了餐桌邊。她猶豫了片刻,走過去,叫了一聲:“媽。”

趙秀芝擡頭看她,露出了一個笑。何小葉剛準備說話,趙秀芝的手機卻響了,她擡手示意何小葉,讓她別出聲,然後拿起桌上的手機接通電話。

何小葉将到嘴的話咽了下去,攥着成績單的手又收緊了一分。

趙秀芝這通電話很長,直到白姨上完菜,盛好米飯,她才不緊不慢地挂了電話。

何小葉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乖乖在桌子那端坐着,小口小口地吃飯。

母女兩人相對而坐,誰也無話可說,氣氛沉重,米粒似乎都能噎住喉嚨。何小葉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了,她們一直以這樣一種方式相處。她記得自己曾有很多次想跟趙秀芝說說話,但一通通電話打斷了她的話頭,一份份文件将趙秀芝的時間完全占據,再後來,她們就真的無話可說了。

趙秀芝沒吃多少便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優雅的好像她生來便是這麽的養尊處優。

“期中的成績出來了?”

何小葉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了一下,米粒随即掉在餐桌上。

她輕輕嗯了一聲,用左手摁了摁口袋,裏面正躺着那張成績單。

“怎麽樣?”趙秀芝靠在椅背上,看着何小葉。

她什麽都知道,她跟班主任甚至校長都有聯系,現在卻故意這樣問,看來是很不滿意。

何小葉放下手中的筷子,盯着面前沒動幾口的白米飯,輕輕道:“不是很理想。”

趙秀芝沉默了很久,久到讓何小葉害怕。

何小葉擡起頭看先她,她緩緩地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她裝作毫不介意,但聲音卻顫抖着,“沒關系,我們繼續努力,媽媽相信你一定可以。”她說着話,雙手支着桌子,慢慢站了起來,“你吃完了就去學習吧,媽媽公司還有點事。”

何小葉覺得臉上發燙,不敢多說話,只乖乖嗯了一聲。

趙秀芝晚上十點多才回來,她一般晚上應酬回來,通常不會打擾何小葉,但今天不一樣,她醉得有些厲害,情緒不受控制。

趙秀芝進來的時候,何小葉剛入睡,迷迷糊糊還沒睡踏實,開門聲以及一股濃烈的酒氣侵入了夢中,将她驚醒。

“媽?”

何小葉吓了一跳,雙手撐着床坐了起來。

趙秀芝踉踉跄跄走到她床邊坐下,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熏人的酒氣嗆得何小葉幾乎要流淚。

“媽,你喝了多少酒?”

“我為什麽喝這麽多酒?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過上更好的日子,我喝死了也值得。媽媽跟你說呀,媽媽不容易,一個人把你拉扯大……”趙秀芝結結巴巴述說着,“你剛出生,你爸就跑了……跑了,就再沒回來。跑了,我當他死了……他說他沒辦法滿足我……我很物質……我物質?哈哈哈哈……是他無能……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什麽錯?我不是為了自己,我為了我的孩子……”

她說得含混不清,邏輯混亂,但何小葉不用聽也知道這些事。這麽多年,趙秀芝從來不說背地裏的辛苦,她不願給何小葉壓力,但她不知道,在無數個爛醉的夜,這些苦難和辛苦早就一點點洩露了出來,流進了何小葉心裏,纏得她喘不過氣。

“我當時才二十幾歲,什麽樣的找不到?我……我是為了你,為了我的寶貝,我怕你受委屈……我誰也不找,我們娘倆自己過……”趙秀芝斷斷續續說着,開始嗚咽起來,“你不知道那時候我賣煎餅,四點……是四點啊,起床呀,冬天手凍的像胡蘿蔔一樣……嘻嘻,他們叫我、叫我煎餅西施……”

她将這麽多年的辛苦壓在心底,卻在無意識間逐漸傳遞給了何小葉。何小葉衣食無憂,卻過早地擔負着跟母親一樣的艱辛,一旦母親說起生意上的辛苦,負罪感就像一團濃稠的霧,裹住她的心髒,讓它驟然間跳得艱難而沉重。

趙秀芝自以為瞞得很好,自以為何小葉在自己的保護下無憂無慮,卻不知何小葉知道所有辛酸,在看見她強裝雲淡風輕的瞬間,是何小葉負罪感最重的時候。

何小葉伸出手,輕輕撫着她微淩亂的頭發,低聲道:“媽媽,歇歇吧,錢夠用就好了。”

何小葉一句安慰的話卻觸怒了趙秀芝,她突然推開何小葉,站起身指着她,說道:“我的女兒不能這麽沒有出息!我拼了命就是為了讓你過得更好,你說這樣的話,你對得起我嗎?”

酒精讓她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起來,“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麽多心血和金錢,你現在的成績對得起我?你還說這種沒出息的話?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一個女兒?你跟你爸爸簡直一樣懦弱無能。”

“媽!”何小葉喊了一聲,從床上跳下來,頂在胸口上的氣憋得她難受,“別再說爸爸了。”

“我說你爸你還不樂意聽了?你跟着你那個無能的爸爸去啊,就你身上這件睡衣,能抵他一個月工資!你長這麽大,他盡過一天當爸爸的責任嗎?”

何小葉緊緊攥着睡衣下擺,身體微微發抖,她仰起頭,說道:“我聽白姨說,他來過。”

趙秀芝瞪大了雙眼,歇斯底裏地喊了起來:“你是指責我阻礙了你們父女相見?!何小葉,你跟何建東那個混蛋一樣,都是白眼狼!”她說着話,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東西使勁砸在地上,東西碎了,散落滿地,一塊碎片蹦到何小葉臉上,劃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何小葉似乎一點都察覺不到疼痛,她緊咬着嘴唇,低着頭看着地上的碎片。那原本是一個玩偶水晶球,是她七歲生日時趙秀芝送的生日禮物。她記得那天她們去了公園,趙秀芝第一次帶她去吃漢堡。她們生活很拮據,但趙秀芝卻認真陪她過生日。

“媽媽,我覺得沒有那麽多錢也能過得很開心。”

“何小葉,你現在說這種話時沒出息的樣子簡直跟你爸一模一樣!既然這樣,你不稀罕我的錢,那你就去找你爸!現在就去!這房子也是我買的!”趙秀芝已經徹底混亂了,她大喊了起來,“滾!你給我滾!”

“媽!”

何小葉上前拉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滾!你們統統給我滾!”

兩人的動靜将海叔也白姨都引來了,他們手忙腳亂地将趙秀芝扶回房間,何小葉看着空蕩而淩亂的房間,整個人癱在了床上。

她覺得有口氣壓在自己胸腔上,呼吸逐漸困難起來,剛才的一幕幕不斷在腦海中閃現,她終于忍不住,從屋子裏沖了出去。

深秋的夜已經有了刺骨的涼意,她穿着單薄的居家服一路跑出去,沒多久冷氣便穿透了肺腑。

她一邊跑一邊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氣刺激着她的肺,讓她止不住一陣陣咳嗽,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停下來,抹一把臉上冰冷的淚,狠狠吸了兩口氣,才覺得郁積在胸腔的那口氣運轉了起來,稍有了舒暢的感覺。

她回頭眺望那棟別墅,院牆亮着照明燈,建築物卻黑黝黝的,只亮着一盞孤獨昏暗的燈。她不想回去,卻不知去哪兒,只能像個無主的游魂,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

走到岔道口,她随意選了條路,朝東北方走去。

她路過一棟又一棟別墅,那些沒亮燈的、毫無生氣的建築隐在樹木間,像一個個黑黝黝的怪物。那些亮着的一兩盞燈在這龐大而無邊的黑夜中顯得無比孤寂。

何小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知道看見前面路燈下站着兩道人影她才回過神,驀然停下腳步。

她站在綠化帶後,剛好能清楚地看見兩人。面對着她的是一個女生,隔得有些遠,看不清楚,但有種很熟悉的感覺,背對着她的是一個身材瘦高的男生。

應該是姜恒?

何小葉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燈下的兩人似乎在争吵,女生拉了男生的胳膊一下,男生一甩手,将她甩開,轉過身想離開。

就在他轉過來的一瞬間,何小葉驚訝地睜大了眼,是姜恒!

但還沒等她消化完這個信息,女生似乎說了什麽,姜恒停下腳步,回身看她。

何小葉看着女生抱住姜恒,而姜恒立在原地,沒有推開她,片刻後,擡手輕輕撫了一下她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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