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僅此而已
梁夏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挺冷靜的人,從小到大瘋狂的次數用一只手就能數得清。
一次是十九歲孤身一人來到上海,一次是毫無保留地與秦天天陷入戀愛。
還有一次就是現在,她站在巨大的垃圾桶前翻翻找找,将男朋友,不,是前男友甩在身後。
梁夏來南京的時候,整個行李箱裏只裝了這麽一件與秦天天有關的東西。那雙白手套被蟲蛀了,她萬般不舍地丢棄,紅圍巾卻還嶄新如初,她一次也沒戴過,把臉埋進去,還能聞到淡淡的香味。
她在一片黑暗的包裹中流下眼淚。
收到這條圍巾時她與秦天天還不是戀人,只是朋友,那是一段最輕松自在的時光。于是梁夏把紅圍巾放進行李箱的最底層,她對自己說,我不是餘情未了,這只是一個紀念。
紀念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至少仍有一個角落不被诋毀,幹淨如初。
梁夏住在這裏的第一個秋天,把紅圍巾和所有要穿的衣服一起洗出來,挂在陽臺上,只是她仍然不戴它。她喜歡每天下班的時候看見那抹紅色随風招展,像一枚旗幟。
後來她與駱遠交往,有一次對方好奇地詢問,她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随口說是一個老朋友送的,然後就将它收進衣櫥裏,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梁夏知道,自己不該再去回憶和秦天天有關的任何事情。但同時她也知道,那條圍巾就放在那兒,和一些還沒忘卻的記憶一起。她不用看,可她清楚,它沒有消失。
也許有一天它會消失,也許有一天,她會不再記得。然後像大多數人一樣,只想着眼前平靜安穩的生活,找一個人結婚,生兩個孩子,讓整個房間都充滿屬于他們的故事。
她幾乎就要成功了,如果沒有那場演唱會,如果不是與秦天天再次相逢。但這也不會改變什麽,她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一點時間而已,但駱遠卻不願意給她。他想要霸占她的整個人生,立刻,馬上。
“它被扔掉了,我讓我媽媽扔掉了。”駱遠說這句話時目光裏閃過快意,“我媽打電話問我,我說扔了吧,那只是一條舊圍巾,她從來都不戴。”
“她扔到哪兒去了?”梁夏幾乎咬牙切齒地問,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一拳揮到駱遠臉上。
“垃圾桶呗,還能是哪兒。”駱遠的語氣滿不在乎,一雙眼睛卻死死地盯住她,像是在審視她臉上的每一寸表情。
“我去找。”梁夏從他身邊閃過,卻被他拉住胳臂摔了回來,手臂頓時一陣火辣辣的疼。還沒等她從震驚中回過神,駱遠已經指着她怒氣沖沖地喊:“終于裝不下去了吧,嗯?還對我說是朋友送的,朋友送的你能寶貝成這個樣子?我告訴你,我就是看那條圍巾不爽,看你對它的态度不爽!你去找,我保證你找回來一次我丢它一次!”
“你,”梁夏看着駱遠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一瞬間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他了,“你為什麽...你要幹什麽啊?”
“我為什麽?”駱遠冷笑一聲,“這該問你自己啊。本來我們好好的,是你非要每天這麽晚回來,去幹什麽也不說清楚。現在又為了一點小事,沖我發脾氣,沖我媽發脾氣,還說什麽不結婚了。我要是還看不出你心裏有鬼,我就是個傻子!”
“你以為我這幾天出去,是在和別人約會?我生你和你媽媽的氣,是心裏有鬼,無理取鬧?”梁夏感覺渾身都燒着一股火,直逼向心髒,卻還抱着一絲希望想與駱遠好好溝通,“我只是需要你和你的母親,能給我一點基本的尊重和隐私,不要...”
“你別和我說這些!”駱遠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是我的女朋友,将來是我的妻子,我不允許你有任何瞞着我的事,你不準有任何隐私!我要知道送你圍巾的人是誰,和你吃飯的人是誰,煽動你讓你不想結婚的人是誰!我要好好教訓他,讓他知道不要去碰別人的東西!”
梁夏與他拉開一段距離,雙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攥成了拳頭,酸麻的力量逐漸蔓延到肩膀,她顫抖着開口:“好,我告訴你,全都告訴你。但是你記住,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的問題,從今以後你沒有資格管我!
和我吃飯的是人程佳佳,我們在聊她和她男朋友的事情,這是她的私事,所以我沒有和你說。你如果想求證可以去問她,但你要是不相信她,我沒有辦法。
我不想和你結婚,沒有人煽動我,是你的行為,你的言語讓我明白這個決定正确無比!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是你的女朋友,我寧願一個人孤老終生,也不願意嫁給你! ”
駱遠的臉與身體都僵了一瞬,像是突然被閃電擊中一般,梁夏卻不管他的反應,自顧自說完最後一句話——
“至于送我圍巾的人,他比你好千萬倍,你沒有資格知道和他有關的任何事!”
然後她幹脆地離開,摔上房門。樓道裏一片漆黑,她義無反顧走向這深淵。
找不到,還是找不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梁夏一只手舉着手機照明,一只手仍在垃圾桶內翻找,指甲已經沾滿污垢,暗紅的血凝在皮膚上,也許是被玻璃割破的,但她連傷口在哪兒都不知道。周圍堆滿了被撿出來的破銅爛鐵,一只壓癟的易拉罐滾到她身邊,她左腿酸軟,一不小心跪在上面,凸起的塑料狠狠頂在膝蓋上。
“啊”梁夏喊了一聲,終于頹然地跌坐在地,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胸口,帶來沉重的痛感。天邊劃過一道閃電,轟鳴聲緊随其後。要下雨了嗎,她在心中苦笑,這劇本安排得真到位,可惜沒有觀衆欣賞她歇斯底裏的表演。
是啊,沒有觀衆,所以也沒必要這樣顧影自憐。感覺體力稍稍恢複,梁夏用雙手撐在地面上,再次起身拽過垃圾桶,将所有東西稀裏嘩啦都倒出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了,只是機械地重複着動作。
終于,在一堆被丢棄的廢紙和墨水瓶裏梁夏拉扯出了那條圍巾,紅色已經被污染,只留下小塊純淨而鮮明的地方,中間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握在手裏與一條抹布沒什麽區別。
也許抹布還要更幹淨些。
又一道閃電劈過,像是老天在預告自己失去了耐心。雨滴沉重地砸落,很快連成一片雨霧,包圍着梁夏和她周身一堆污濁。梁夏攥着那條已經淪為破爛的圍巾,無聲痛哭。
這是她身邊唯一一件與秦天天有關,與那段明媚日子有關的東西,一個卑微得只能壓在角落裏的紀念品。
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分得好,我跟你說,和這樣的男人分了最好,居然講這種話!”程佳佳一邊給梁夏倒水一邊說。
“謝謝。”梁夏接過冒着熱氣的杯子,眼睛有點泛酸。她不想再回去面對駱遠,只能來叨擾還住在酒店的程佳佳。程佳佳卻二話不說就把像流浪漢一樣的她迎進門,還為此推掉了與武凱的約會。
“你一定要搬家,像這種變态控制狂,離他越遠越好。”程佳佳将手臂搭在她肩上,“不用怕,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搬東西,你就先和我住在酒店。他要是還敢放肆,你看我抽不抽他。”
“嗯。”梁夏點點頭,鼻音越發濃重,她實在不想一晚上連哭兩次,也不願意再去思考這些沉重的事情,于是轉移話題:“佳佳,你和武凱以後結婚了還要分居兩地嗎?”
“你傻呀。”程佳佳點點她的腦門,“分居兩地還叫結婚嗎?他說他要到上海來工作,要和我在一塊。但是我悄悄告訴你啊,其實我也願意為了他到南京來啊。
不過這點可不能讓他知道,不然他就得意壞了。”
程佳佳的聲音輕輕的,還泛着些笑意。梁夏聽着那輕快的語調漸漸消散在空氣中,低頭喝了口水。
“真好。”
第二天程佳佳果然沒有食言,一大早就帶着梁夏雄赳赳氣昂昂地去搬家。梁夏的租期還有一個月,現在卻也顧不上了,她只想離開這兒,離開熟悉的,陌生的,令她厭惡的駱遠。
搬家工程接近結尾時 ,駱遠還是來了,這次他不敢進門,只是倚在門邊小心翼翼地問:“梁夏,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關你什麽事啊?”程佳佳一下子插在兩人中間。
駱遠有些急了,聲調也高了不少:“你要搬走嗎?”
梁夏收拾完最後一個背包,将它背在後背,嘆了口氣:“對,我要走了。本來還想讓你把鑰匙還給我,現在也不用了。這個地方還剩一個月,你想住就住,這裏剩下的東西,想拿就拿走吧。”
“你和他廢話這麽多幹嘛?”程佳佳幫她提起行李箱,“走。”
“梁夏,梁夏。”駱遠突然沖進門來抓住她的手,力氣之大讓她感覺骨頭都要碎了,“你不能走,我們,我們...”
“別再說我們還要結婚了。”梁夏疲憊地看着他,“駱遠,我昨天已經把話都講清楚了,我是不會嫁給你的。我們好聚好散,好嗎?”
她從駱遠的身邊走過,駱遠愣了一會兒,再次上前拉住她。不知是他用力過猛還是梁夏腳底打滑,這一次梁夏直接摔倒在地,撞在了牆上。
“梁夏!”程佳佳尖叫一聲跑到她身邊,一把推開駱遠:“你幹什麽?說不過就動手打人啊?你還是不是男人!”
“我…”駱遠也被吓到了,伸出一只手站在那兒。梁夏捂着頭,用餘光看到他緊繃的兩條腿,“你走吧,駱遠。”
兩條腿頓了頓,終于邁步離開她的視線。眼淚就在這一瞬間從眼眶滑落,在梁夏還沒意識到自己哭了的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面。程佳佳把她攬在懷裏:“好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回酒店的車上,梁夏感覺到程佳佳的目光還時不時在她臉上停留,幹脆把臉轉過去:“我真沒事兒,你看,眼睛都不紅了。”
“你厲害。”程佳佳給她豎了個拇指,“本來還想再借你肩膀靠一會兒。”
“那還是借吧。”梁夏幹脆地把頭倚在她肩上,也許是因為心裏空落落的,身體便總想找個依靠。
她閉上眼睛,在一片平靜的黑暗中想起程佳佳昨天說過的話。
她說:“我也願意為了他到南京來啊。”
真好,她想,為了一個人哪怕四處遷徙,心裏也應該是幸福的吧。
而她卻只能逃離,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倉皇地走在路上。
後備箱的行李,還有自己孤孤單單的靈魂,在南京的第三年,原來她擁有的,只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