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最後時分

随着周蔚最後一句話落地,夕陽也收攏起了所有光芒,兩個人都被藏在黑暗之後。梁夏試着想再說些什麽,兩片嘴唇卻像黏在一起一樣,無論如何也無法張開。最終還是周蔚打破了沉默,用一貫清冷的聲音說:“再休息一會兒吧,等飛機降落要到很晚呢。”

之後她便徑自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梁夏看着她線條隐約的側臉,知道她又重新戴上了那個波瀾不驚的假面。只是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因為這個僞裝而去妄自揣測周蔚的內心。

因為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無法看見的。

前排乘客沒有關閉的閱讀燈在梁夏的視野裏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暈,光暈又逐漸縮小,變成一條細縫。一個又一個畫面在她腦海裏像放電影一般閃現——程佳佳和武凱在懸挂着璀璨吊燈的穹頂下交換誓言;落到她懷中的捧花,玫瑰與鈴蘭的香氣依舊殘存在手指上;周蔚拖着行李箱潇灑地轉身;一貫冷漠的神色卻在提及心上人的瞬間化作一汪春水......

“我會愛他一生一世。”

這些溫柔的片段包裹着她,領她前往一片靜谧的黑暗。黑暗中梁夏勾起嘴角,終于心甘情願地踏入一場美夢。

只是這樣的安寧并沒有持續很久。

一陣突如其來的晃動讓她從夢中驚醒。梁夏茫然地睜開眼睛,機艙裏所有指示燈都亮了起來,連成一片刺眼的白線。空乘的聲音透過廣播傳來,說着老生常談的論調——“尊敬的各位旅客,因受氣流影響,我們的飛機在行駛過程中有些颠簸,請您不必擔心,在座位上坐好并系上安全帶......”梁夏聽見他每句話之間顫抖的呼吸,不知為何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平靜下來,反倒莫名增添了幾分驚慌。

像是要證明她的第六感沒錯,下一秒所有的光芒與聲息便全部消失。機艙內的時間仿佛停滞了幾秒,直到一聲孩子的啼哭劃破寂靜,乘客們像是如夢初醒一般,接二連三地發出慌張的哭喊。然而這些無助的信號只能在他們周圍盤旋。幾千米的雲層之上,每個人都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血肉之軀的渺小。

飛機正在不受控制地下墜,這是梁夏在一片混亂中唯一提取到的信息。

劇烈的晃動再次侵襲,比上一次更加來勢洶洶。暴烈的氣流拍打在飛機外部,摧毀這架機器似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梁夏感到自己的四肢都已經麻木,眼淚落在手背上像一根冰涼又刺痛的針。飛機陡然傾斜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即便有安全帶阻攔,她依然無法控制地向前倒去。黑暗中周蔚牢牢拉住了她的手,布滿黏膩汗水的皮膚與她的掌心如出一轍。

葉知秋在即将進入睡眠的一刻被門外的一聲巨響吓了個激靈,随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則讓他徹底清醒過來。倒是睡在他身側的方也依舊陷在夢中難舍難分,只是皺着眉咕哝了一句:“怎麽了?”

“沒怎麽,你睡吧。”葉知秋輕輕拍了他兩下,準備出去看看,十有八九是秦天天遇到了什麽煩心事。他穿好鞋走到門邊,卻又折返回來,撥開方也的劉海,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送上門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葉知秋打開門時嘴角含笑,春風得意的表情卻在看見秦天天的瞬間冷卻下來。

秦天天六神無主的樣子,這麽多年裏他只見過兩次。

上一次是在三年前,梁夏一夜之間音訊全無,人間蒸發。

“出什麽事了?”他不由自主地壓低嗓音,手落到秦天天肩上的一刻才發現他正在微微顫抖。

“所以現在的意思是,梁夏乘坐的航班...失聯了?”葉知秋鼓足勇氣才将“失聯”二字說出口,秦天天卻像沒聽見一般,只是一遍又一遍刷新着手機,好像多看一眼,有關梁夏的消息就能憑空出現。

良久,他帶着鼻音微弱地“嗯”了一聲。然後起身,開始沉默地穿外套,穿鞋子。

“你幹什麽?”葉知秋拉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裏?”

“機場。”秦天天深埋着頭,與難纏的鞋帶較勁。葉知秋其實早就猜到了這個答案,望着他頭頂的發旋欲言又止。直到秦天天終于完成一個笨拙的結,推開門的動作卻被他生生攔下。

“甜甜,”葉知秋第一次用上了謹小慎微,氣勢全無的語氣:“你要不要再冷靜一下,再等等?就算,就算你去了機場,也沒什麽意義啊。”

“怎麽會沒意義?”秦天天回過頭,通紅的眼睛寥落又悲傷。但在這樣的神情之下,葉知秋依然能看出一種三年之前并不存在的情緒。

堅定。

“如果她的航班真的發生故障,延遲到達,那我希望她在降落以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無論之前她受到怎樣的驚吓,我會讓她知道,她回家了,不用害怕。如果...”秦天天停頓了幾秒,還是沒能把另一種更可怕的猜測說出口,眼角的淚水卻因此落下。“秋哥,”他流着眼淚,仍然毫不避諱地直視着葉知秋:“從前我讓她無聲無息地消失過一回,這一次我一定要看着她回來。

如果你要攔我,就先打一架吧。”

“誰要和你打架,傷筋動骨的。”葉知秋垂下橫在門前的手,飛快地抹了把眼睛。他從一旁的架子上抽出兩頂醜絕的假發套,還是好幾年前方也買的整蠱道具,誰打牌輸了就要戴上,去小賣部給大家買宵夜。他按了一頂在秦天天頭上,又給自己胡亂地戴好,“我陪你一起。陸如蘇要是問罪,你也有個墊背的。”

機輪在地面摩擦,發出極其刺耳的轟鳴,梁夏和飛機上其餘幾百人卻都因為這聲巨響重獲新生。過道上的燈一盞接一盞顫顫巍巍地亮起,嘶嘶作響的電流聲不時沖刷過耳膜,像是在證明剛才的确經歷過一場浩劫。

然而這些都不再重要。

梁夏慢慢靠回椅背,汗水已經把衣服全部打濕,冰涼的觸感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從肺部深深吐出一口氣。血液逐漸恢複湧流,脈搏與呼吸一寸寸浮現,三魂六魄也終于歸了元神。

他們毫發無損地落地。

劫後餘生,或許是這個世上最美妙的一個詞。

每個人下一秒的動作幾乎都是掏出手機,向家人報平安,梁夏也不能免俗。她等待着手機開機的畫面,餘光瞟向身邊的周蔚,她依舊維持着倚在座位上的姿勢,如同一個僵硬的木偶。

察覺到她的目光,周蔚側過臉來,視線在她的手機上停頓了幾秒:“我不用打電話,我家裏人都不知道我來北京。”

一句話點醒了梁夏,這次來成都參加婚禮,家裏人也是不知道的。既然不知道,就沒必要在這時候打個電話過去,讓他們擔驚受怕。

只有一個人,知道她今晚會回來,囑咐她第一時間給自己消息。

秦天天。

每次想到這個名字,梁夏都是幸福的。除了在他缺席的三年裏,這三個字總會帶給她一陣猝不及防的刺痛。

可只有在今晚,提起這個名字會讓她感到絕望,還有濃烈到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深愛。

飛機不斷下墜的過程中,梁夏的腦海裏走馬燈一般閃現了幾張面孔。不知是誰說過,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會回憶起一生中最愛的人。

她看見自己的父母,還是年輕時的模樣,在客廳伴着收音機的音樂笨拙而歡快地跳舞。母親低垂着臉,一抹長發拂過父親的肩頭。

她看見人潮湧動的機場裏,姐姐溫柔又誠懇地對她說:“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是真心希望你幸福的。”

然後她看見了秦天天。

大腦似乎自動把兩人相處的畫面剪接成為一部影片。梁夏這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擁有了這麽多彌足珍貴的片段,卻也摻雜了很多害怕與遺憾。

她害怕剩下的時間太短,她甚至無法将這一段回憶看到結尾。

她遺憾自己也許再沒有機會向秦天天表白此時此刻所有的感情。

周蔚清冷的聲音再次在她耳邊響起——“在被押走以前,他突然回過頭來看我,我也看着他,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眼神。”

或許每個人都需要這樣的瞬間,然後把短暫的愛意綿延至一生一世。只是梁夏從沒想過屬于她的瞬間,竟會這樣無限接近于死亡。

沒有信號。

梁夏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屏幕,心裏的鈍痛與委屈遲緩地複蘇,海浪般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心髒。她只能拖着行李箱,行屍走肉地混跡在人群中走下飛機。

終于走到了清冷的月光下,月光的影子掠過她手背的一瞬,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接二連三的短信,電話,填滿了她的視線。那麽多號碼與文字,她卻只提煉出簡單的三個字。

三個字,一個姓名,一個打開她心門的咒語。

梁夏紅着眼眶站在原地,不遠處的周蔚看見她這幅樣子立刻了然。上前碰了碰她的胳膊:“你還等什麽?還不快給人回電話?”

“嗯,嗯。”梁夏用力地點頭,眼淚随着她的動作成串地落下。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傻到無藥可救。但那又怎樣呢,有秦天天在身邊,她就可以不再隐藏。

“梁夏,是你嗎?”

熟悉的聲音湧進耳朵,剛剛幹涸的眼眶再一次霧氣彌漫。透過淚水,梁夏驚訝地看見周蔚也同樣泛紅的眼眶。月色下,兩個女孩溫柔地對視着。

她們都明白彼此的心事。

“是我。”

說出開頭兩個字,之後的話便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雖然言語之間非常混亂,但梁夏并不想停止。她需要不停地講話,以此證明這一刻并不是自己的幻覺。

“好像是引擎故障,但我們已經平安降落了。

沒有受傷,我們都沒有受傷。

現在降落在...降落在那兒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個鄰近的小機場。我們還要再轉機回上海......”

不知道說了多久,她的聲音從一開始的急促逐漸變得平穩,電話那頭秦天天一直耐心的附和讓她忍不住臉紅,終于決心見好就收:“我就是給你打個電話報平安。我...我現在沒事了,你快睡覺吧。”

“我想睡也沒辦法睡了。”秦天天笑了一聲,露出些許孩子氣的缱绻:“我現在在機場呢。”

“你在機場?”梁夏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受到圍觀群衆的“視線攻擊”後迅速低了下去,“可我們轉機還要好幾個小時啊。”

“沒關系,我就在這兒等着你。”他的聲音停在耳畔,頓了幾秒以後繼續說下去——

“不管多晚,反正你都會回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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