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年前】
床單是半濕的,就這麽睡着很不舒服,但江渝不太想動。
剛剛經歷過一場性/愛,房間裏都是情/欲的味道,江渝用了一點力氣擡起頭,想找俞若雲在哪兒。
在哪兒呢?哦,想起來了,去浴室洗澡了。明明只是十幾分鐘前的事情,他又不記得了。
剛才自己硬起來了嗎?好像是有的,藍色小藥丸,三十分鐘見效,的确挺有用。
這個病帶來的,不只是情緒上的波動,還有軀幹的遲緩、性/欲的減弱,記憶力的減退,但他又不想被人發現。
尤其是俞若雲。
水聲停了,江渝背過身去,面朝着牆。俞若雲走出來,坐在床邊,似乎是在跟江渝說話,讓他去洗澡,不然容易生病。
江渝聽得很煩,俞若雲越說話,他越無名火起,本來還可以沉默以對,但俞若雲又停了下來,似乎是覺得江渝有什麽不對勁,傾過身來想看他。
江渝快到極限了,随手抄起邊上的東西扔過去:“你有完沒完!”
東西落地的響聲讓江渝清醒了一些,他坐了起來,杯子碎了,液體流淌在地板上,俞若雲倒是沒事,只是望着他。
“熱牛奶而已。”俞若雲說,“不喝也沒事。”
俞若雲似乎已經習慣了似的,但江渝想,這他媽怎麽能習慣,連自己都習慣不來這個人。給他當員工是一種折磨,跟他産生更親密的關系是更深的折磨。江渝知道,別人都在忍受他,為了錢,什麽時候受不了了,可能就辭職了。俞若雲也在忍受他,為了什麽,愛嗎?可是愛總有一天會消磨幹淨的。
江渝想起自己的父親,一開始的時候,還能接受江芳萍去追逐夢想,到後面只剩下了指責。他說他工作了一天回來,只想看家裏被打理得幹幹淨淨,有一桌好菜,而不是江芳萍在和她的朋友們排練演出,江渝在培訓班裏練琴。他寧願家裏的女人是一個會洗碗的肥婆,也不該是一個沒有給他半點家庭感覺的女人。于是他離了婚,再也見不到,撫養費給了幾年以後也斷了,江芳萍懶得去要,他漸漸就沒有了印象。只是偶爾有一次翻以前的相冊,江芳萍指着一張黑白照片說:“這張是我和你爸第一次出去玩,在公園裏拍的。”
照片裏的兩個人在笑,自由戀愛的一對情侶,似乎看起來的确是相愛的樣子。但愛會消失,因為種種的瑣事,因為老婆不洗碗,因為他不想等到俞若雲忍不下去的那一天。
江渝站了起來,沒有穿衣服:“我去洗澡。”
Advertisement
俞若雲拉住他:“把拖鞋穿上。”
居然還在擔心他被地上飛濺的碎片傷到,江渝簡直忍不住想笑出來。
俞若雲永遠都是這樣,這是俞若雲的本性,他也希望看到的是這樣的俞若雲,而不是到達臨界值以後,會對他無法忍受的俞若雲。這一年裏,他們每次難得的見面,到最後總是不愉快的結局,連江渝都覺得沒勁,說到底人和人在一起,是本能地想追尋快樂,而不是勉強。俞若雲可以對任何人好,而除江渝以外的任何人都會感動,給予相應的回報,不像江渝只會握緊刀鋒相對。
江渝已經不想再這麽茍延殘喘下去,不想等到玻璃徹底破碎一地的那天。
江渝站起來,沒有穿衣服就往外走:“我去洗澡。”
然後他又說:“不用等我,我去隔壁房睡。”
說是這麽說,走到卧室的門口江渝又站住了,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江渝才說:“我以後會少來這裏,免得萬一被發現。”
他說得合情合理,現在已經不是單單要躲過狗仔的時代,人人都是自媒體,拿着手機就能拍,而江渝絕不能算什麽不會被認出來的無名之輩。
“換個地方?”俞若雲卻還在問,“或者我去找你。”
江渝苦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們暫時就分開一下,不要見面了。”
死寂一般的沉默,可能是他們之間隔得太遠了,江渝看不清俞若雲的眼神。
隔了似乎很久,俞若雲才開口:“跟我在一起,會這麽難以忍受嗎?”
這麽說也沒錯,俞若雲越是對他寬容與溫柔,他越是想将俞若雲也拽進淤泥裏來,人總是更擅長傷害親近的人。
“可能是吧。”江渝說,他不再看俞若雲的眼睛,轉過臉走了出去。
他又忍不住回頭望,環視着整個屋子。這個房子已經有些舊了,他在其間來來去去往返過很多次,現在似乎也是時候離開。
“該走了。”俞若雲說,“東西收拾好了嗎?”
俞若雲變得越來越自作主張,之前打電話的時候從來沒有提過,他回來沒幾天,就被通知馬上要搬家,還說這個房子已經賣出去了,再拖人家都要來交房了。
“你不聲不響就買了棟別墅,”江渝說,“那我住哪兒去,回公司分的宿舍?”
“這是聯排的,”俞若雲說,“你可以住旁邊的一棟。”
“我賺的錢夠買別墅了?”江渝有些驚訝。
“當然不夠,”俞若雲卻打破他的妄想,“公司財産,借給你而已。”
操,公司是徐也的,也就約等于是俞若雲的。這要是哪天俞若雲看他不順眼了,他豈不是立馬就被掃地出門,凄凄慘慘,最好是寒冬臘月下着鵝毛大雪,連着行李箱一起被扔出來。
俞若雲說:“你現在想象力變得很豐富,希望你高考的時候也能這樣。”
簡直是重拳出擊,江渝瞬間蔫了下來。東西其實已經收得差不多了,江渝坐在箱子上,等着搬家公司來收。
“床不搬走了嗎?”江渝突然問。
“不了。”俞若雲站在旁邊,看着江渝在箱子上晃着腿,“以前跟舊愛在這裏的回憶太多了,搬過去怕新歡不喜歡。”
真是戲瘾上身的渣男發言,“新歡”從層層疊疊的箱子上跳下來,蹲在床邊,把床墊擡起來一個角,手伸進去,似乎是在摸索着什麽東西。
他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又跑過來遞給俞若雲,一張寶麗來相片,沾了灰,但依然看得清楚。
“最後一件東西,你的舊愛留下來的。”江渝說,“本來我還想你搬走的時候發現,誰知道你這麽無情,都不打算要床了。”
這是齊伊人某次買回來的新鮮玩意兒,剛買的時候她還興致勃勃,有時對着江渝說:“老板,笑一個。”然後猝不及防地拍下江渝擡頭看鏡頭的畫面,沒有笑。
後來她很快又喪失了興趣,把相機放在了公司裏吃灰。江渝某天就拿了回去,齊伊人還教了他半天怎麽操作。
他只拍成功了一張照片,就是趁俞若雲睡着的時候拍下來的。拿着照片發了半天呆,也不知道留着幹什麽,順手就塞到了床墊底下。
“這是一張合照。”俞若雲說。
“合在哪裏?”
俞若雲指着照片上的自己:“你的影子,照下來了。”
燈開着,把江渝的人影打到了俞若雲的臉上,留下了一半的黑色輪廓。這的确算是一張合照。
俞若雲突然想了起來,他因為意外受傷醒過來的時候,江渝笑意盈盈地坐在床邊,問他:“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男朋友啊。”
然後掐頭去尾,把錄下來的視頻放到網上去,說跟俞若雲在開玩笑。那時候俞若雲還不明白這個人到底想幹嘛。
很快删除的視頻,藏在床底的照片,來自江渝的固執無比又總是行差踏錯的愛。
“搬去那邊,”俞若雲說,“安保要嚴很多,遠得記者都不會去拍,都快到河北了。”
“那挺好的。”江渝還沒聽出來什麽問題。
“但對你可能有點麻煩。”俞若雲又說。
“什麽麻煩?”江渝警覺起來。
“回家很遠,你沒有駕照。”也許不是江渝的錯覺,俞若雲的聲音聽起來真的有點愉悅,“自己高考之後去考駕照吧。”
酷暑之下他居然不能享受假期,還要被送去練車,江渝悲憤不已:“我不搬了,我要去住宿舍。”
俞若雲卻還在自顧自地說:“我讓他們在花園裏種了果樹……”
“幹什麽,我不會去澆水的。”
“我總覺得,樹下面很适合接吻,但我還沒有試過。”俞若雲說,“不知道你是什麽想法。”
“……”江渝問,“有蘋果樹嗎?”
“有。”
江渝就想,還是去吧,他想吃蘋果。
誠實地說,他想和俞若雲在一起,嘗蘋果的味道也好,什麽都不做也好,又一個夏天快到了,而他們擁有着一整個世界。
他們在新的房子裏看完了電視劇的大結局。
這部劇的讨論度已經達到了峰值,江渝裝着天真問他的新執行經紀:“我可以發微博嗎?雖然我的戲份好像之前就完了,但至少也是重要配角,可以轉發一下俞老師蹭熱度嘛。”
說得無比冠冕堂皇,人家都不好意思說你裝什麽裝,誰不知道你和俞若雲關系不淺,只能說可以沒問題。
于是江渝看着俞若雲編輯完了一條感謝觀衆,敬請期待下一季的微博,就立刻跟在後面轉發,他又翻了翻俞若雲的主頁,這才意識到俞若雲沒有回關他,馬上把俞若雲的手機拿過來,理所當然地關注了博主龍星餘。
“人家都在說,每年基本上只能大爆一部網劇,”江渝一邊低頭操作,一邊說,“這才剛開年,名額就讓你給占了。好好的影帝不去吃肉,來跟他們搶湯喝,俞若雲真不是人。”
俞若雲卻在這時候靠了過來,貼着江渝的臉,連臉上的絨毛都看得真切:“你發的什麽微博,‘感謝俞老師在劇組對我的照顧’。俞老師怎麽照顧你的?”
江渝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你沒聽別人怎麽說嗎?俞老師在床上照顧我呢,照顧完了就把我扔出去了,褲子都沒穿好,還流着您的……”
後面就純屬發揮想象的胡言亂語限制級話題了,俞老師忍無可忍,只能好好地照顧了一次。
鐘默最後還是沒有出道成功,就差了一名而已,回來以後他哭了一場,也不知道是經歷了些什麽,脾氣倒是好了許多。江渝眼看這個公司依然不靠譜,拉到的投資大概也花得沒剩多少了,又勸了一次鐘默,讓他做好別的準備。鐘默唱歌的條件一般,演戲似乎也沒多少天賦,最擅長的是跳舞,最有魅力的時候是在舞臺上,可惜他最缺的也是舞臺。
但這次他似乎聽進去了,點着頭說他會好好想想,江渝又有些想嘆氣。娛樂圈在完成一些人對生命的想象的同時,又在吞噬着對生命的激情。
江渝忽然想起來很多年前,有個記者約他的采訪,江渝興致來了,說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敲着賓館裏的房間門,一間一間走進去自我介紹試戲,想要獲得一個角色。那個記者又問他最開始為什麽會想演戲。
江渝當然不會說因為俞若雲,他想了想,給了另一個正确答案:“可能是因為那時候青春期,世界觀剛形成的時候,看了一部電影,就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人類就是熱愛着表演,我們每個人,總有那麽一刻會為生活的荒謬和戲劇震顫,然後發現,這種渴望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真正的所欲所求,最終沒有化作陽光下的泡沫。
高考一晃眼便過去了,高考完以後的江渝,又陷入了接踵而來的忙碌之中。他請假所落下的工作又找上門來,甚至比之前更多,還有了三線雜志的封面刊。
記者問着他,怎麽看待自己從愛豆向演員身份的轉變,問他唱歌挺好為什麽不去考音樂學院,還問一些前輩會對“小鮮肉”有偏見他怎麽看。
說到最後一句,江渝想起來了,大概兩年前,類似最後一個問題的話,他也從同一個記者口中聽到過,只不過那時候他就是那個有偏見的前輩。
那天他本來狀态就很糟糕,這種問題讓他更是無心回答,甚至質疑起了記者的職業素養,說她問的這是什麽問題。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又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身份也發生了對調。
江渝選了一個最不出錯的回答,說感謝所有的批評,又說要用行動來證明雲雲。也只能這麽說,總不可能說我覺得那些前輩就是固步自封而已,誰比誰高尚啊,比如那個江渝也不是什麽好人。他現在還是娛樂圈食物鏈的最底層,只是從草履蟲進化到了昆蟲,頭頂上還有那麽多食肉動物,要對自己有點逼數。
依然要向上攀登,直到站在高處。只是這一次,他不再害怕會墜下。
江渝又蹭着熱度,提起俞若雲來,說快要入學了,他這一次考上的學校也是俞若雲的母校:“俞老師就不會這樣,我在劇組裏的時候他教了我很多,還讓我好好去上學。”
“但人家說,其實劇組別的人都有點怕他。”記者試探着說,“就你不怎麽怕。”
“不怕啊,我把他當同齡人。”
一句也沒說謊,全部屬實,就是沒有說完而已。俞若雲就是這樣的,嚴格但不苛責,溫柔而有分寸,但除此之外,他也有不會暴露于公衆面前的另一面,只有江渝能看見。
比如現在,江渝回來的時候,看到一只橘貓正趴在俞若雲的腿上睡覺。
“這什麽?!”江渝難以置信,“為什麽會突然出現一只貓?”
“我今天一開門,它就蹿進來了。”俞若雲說,“趕也趕不走,我只好拿了罐頭喂它。”
怎麽就突然進展到喂它了,而且:“你哪來的罐頭?”
“網上叫的外送啊。”俞若雲撓着貓的下巴,橘貓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江渝覺得簡直莫名:“不是,你怎麽又突然想養貓了!”
“我沒有想養啊,他自己撞上來的,不知道怎麽就出現了。”俞若雲擡眼看江渝,帶着故作恍然的笑,“我知道了,是我忘了,養新的貓是要經過原住民同意的。”
“那你同意嗎?”俞若雲問江渝。
簡直是在挖陷阱,回答行或不行都不對,江渝惱怒了起來:“你說誰是貓呢?”
現在的俞若雲,真是多了很多的壞心,越來越讓江渝無法招架。但同時,他又相當自願地任由俞若雲構造着他們之間越來越多的聯系,直至插翼難飛。
也許哪天會後悔吧,說不定若幹年後,突然有一天他又不想當基佬了,想去做龍星餘,想擺脫俞若雲這個已經不能給他帶來利益的過氣影帝。那也做不到了,俞若雲留下了太多蛛絲馬跡,有太多江渝交上去的把柄,到時候他就悔不當初,覺得過去的日子都是無法翻盤的錯誤。
錯就錯了吧,又或許,這是他這輩子做得最對的錯誤。*
那天晚上,俞若雲又做了一個夢,夢到很多年前。
“小俞!”帶俞若雲的第二年,徐也還是這麽習慣叫她的表弟,“怎麽還不過來!”
她找到了俞若雲,一邊往前走一邊抱怨,回頭看到俞若雲沒有回應,似乎是在出神:“想什麽呢?”
俞若雲說:“剛才好像有人看了我一眼。”
徐也覺得俞若雲簡直在說廢話:“追着你看的人多了去了。”
但剛才那個人,好像是和自己同一時間擡頭,到現在視線還釘在他的身上。
可能是人太多了,腦子發暈産生的幻覺吧。俞若雲想。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只有在夢裏,才能抓住這過去的影子,和那雙望向他的,年輕的眼睛。
但還好,時日飛逝,總算從沙礫之中找到黃金,總算讓俞若雲證明,愛從來不是一場幻覺。
END.
*在我血肉之軀有愛的根據,回頭就算認錯,還好錯得很對。——林夕《人非草木》
作者有話說:這個完結章拖了好幾天,不停删了又改,加上又有點事情耽誤,實在抱歉。命運注定若別離,願望實現地廣天高都瓦解,故事完結。番外過幾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