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相見不相識

【正始十七年,楚國都城鳳闕】

“铛——铛——铛——”

“铛——铛——铛——”

“铛——铛——铛——”

沉重悠遠的撞鐘聲自長寧寺傳出,打破深夜的的寂靜。這鐘相隔一盞茶撞響一次,一次三聲,久久回蕩鳳闕城上空。

百姓們被鐘聲吵醒,紛紛起身将屋裏屋外色彩鮮豔的物件撤下,換上素色。他們知道,這是長寧寺敲響的喪鐘,意味着楚國失去了一位大人物。鐘聲要從夜半響至黎明,與此同時,家家戶戶都要以素色裝飾,吊唁逝者。此乃楚國的傳統。

與忙碌的衆人不同,朱雀大街上卻有兩個身影優哉游哉。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男子一身白衣,背負琴盒,臉上溝壑叢生,顯然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步伐從容,那腰背直挺得看不出一絲佝偻的樣子。若是只看背影,只會認為他是個年輕人。

女子身着淺綠春衫,外罩天藍薄襖,胸墜玉貔貅,腰間鈴铛随着裙擺來回晃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是一枚啞鈴。

“老姚,到底去哪裏啊?”

“跟着我便是。”老人的聲音低沉沙啞,聽在耳中猶如砂礫磨過地面,讓女子分外難受。

慕白蔹惡寒地抖了抖:“姚雍和,你還記得自己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嗎?你說你易容吧,弄張俊俏惹人愛的妖孽臉也好,扮成風情萬種大花魁也罷,怎麽偏偏獨辟蹊徑整個皺巴巴的快進棺材的老人臉?扮作快進棺材的老人也就算了,作甚把聲音變得好像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僵屍一樣?大半夜很滲人,好不好?”

連名帶姓地稱呼男子,可見慕姑娘對他發出的聲音有多麽不滿。

溝壑叢生的“老人”原來真是個年輕人,怪不得背挺得那麽直。

“阿蔹,你不懂。老态發膚乃時間之洗禮,肌理斜紋乃歲月之刀功,蒼老沙啞之音實是人生苦樂之沉澱。這世上恐怕沒有比老人的臉、老人的聲音,更有藝術,更有內涵了!”依舊是那沙啞到滲人的嗓音,姚雍和唱詩般贊嘆着自己的藝術,見慕白蔹越發嫌棄,複而憂郁一嘆,“曲高和寡,知己難求,嗚呼哀哉!”

那嗓音,再配上一詠三嘆的語調,有着說不出的森然。

姚雍和是堅持要用那種恐怖難聽的聲音說話到底了,慕白蔹只能崩潰地捂住耳朵,在心裏默默流淚,悔不當初:“慕白蔹啊慕白蔹,讓你管不住嘴!活該今夜耳朵受罪!”

前幾日,她偶然從杏林谷病人口中得知,落英樓樓主從海外帶來一奇珍異果,打算在三月三的桃花節上公開拍賣。一聽有好吃的,一顆心怎麽也按耐不住,等不及拍賣就想看看那果子。這不看還好,一看就出了大事,吃貨的身體遠比吃貨的心誠實,盡管慕白蔹再三告訴自己偷吃是不對的,但最終沒能控制住那雙罪惡的爪子。

當時,她正沉浸在果子的美味,轉頭就看到姚雍和幸災樂禍的表情。

“阿蔹,你攤上大事了。”說着,他指了指一地果皮,“知道這些值多少錢嗎?”

看着一地狼藉,慕白蔹瞬間清醒,吓得把手裏剛啃完的果核扔在地上,結結巴巴問:“我、我吃了?真吃了?”

姚雍和認真地點頭:“真的不能再真。”

“這……聽說是你們樓主海外帶來的,只此一顆?”慕白蔹試探着問。

姚雍和再次點頭。

“多、多少錢?”慕白蔹的聲音都哆嗦了起來。

難得見杏林谷的二姑娘如此慌張,姚雍和甚是愉悅,回答的聲音不由輕快了幾分:“一百兩……”

“一百兩?呼——還以為貴得吓死人呢!”

慕白蔹松了口氣,随即目光灼灼地盯着姚雍和,笑得谄媚:“老姚,你也知道我每個月就那麽些零花錢,這一百兩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的小金庫一時湊不夠,不如你幫我跟你們樓主打個商量,緩上個把年?”

姚雍和眉目含笑,搖了搖頭。

“不行?”慕白蔹一愣,鼓起腮幫表示不滿,“別人借錢還能分期付款,為什麽我就不能?我說話向來算數,說賠便一定賠,絕不會賴賬的。”

“這一百兩,是黃金。”姚雍和挑了挑眉。

“……”最後兩個字将慕白蔹打回地獄,方才姚雍和搖頭并不是說不幫他,而是因為緩了也沒用。慕白蔹嘆氣,以她目前的零花錢數目,恐怕是還一輩子也還不清。

怎麽辦?難道找阿姐要?不行不行!上次,她外出采買,不過是挪用一兩銀子買耳釘,阿姐就一臉痛心疾首,說着“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然後罰她跪了十天祠堂。一兩尚且如此,現在卻是一百兩黃金,一頓家法絕對免不了,說不定阿姐一氣之下把她扔出杏林谷自身自滅呢!

貪吃誤我!慕白蔹扶額懊悔:“那麽多錢,難道要去奴隸市場賣了自己?不,賣了也賠不起”。

“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有個主意。”

慕白蔹驚喜:“什麽主意。”她從未覺得姚雍和這麽可愛過。

姚雍和緩緩從袖中掏出一張紙。

“契約?”慕白蔹一愣,姚雍和手裏的紙,色澤瑩白,自帶清香,印有淺灰竹紋,正是落英樓雇傭契約的專用紙張。

這紙名曰宋君紙,因是宋國莊公發明而得名,書寫易幹,墨跡不褪,所帶的清香更有驅蟲之效,可保字跡長年不被蟲蛀,深受書畫家喜愛。可惜宋莊公未曾留下原料和制作方法,這紙便随之失傳,留存下來的紙珍貴無比,一時間是“宋君一紙,貴比黃金”。後來,宋君紙引起落英樓主的興趣,他遍查典籍反複嘗試,最終成功複制出了宋君紙。

從此,宋君紙便成了落英樓的專用紙張。

“你去奴隸市場頂多也就賣個一百兩銀子,倒不如賣給我落英樓。”姚雍和提筆在契約紙上寫起來,“我們樓時常有些委托任務,報酬相當可觀。你可以接接,所得報酬就當是償還賠款。此約至償清即止。”

“也就是說,幫你們做事抵債?”

姚雍和點頭,将補充好的合約和筆一起遞過去:“如何?”

姚雍和的主意,既可以保證不被阿姐知道,也能賺錢償債,可謂是魚與熊掌兼得。慕白蔹沒有拒絕的理由,她點了點頭,二話不說便簽下了名字。

“到了!”

姚雍和蒼老的聲音把慕白蔹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她猛然回神,擡頭就看見鎏金匾額上的三個大字“晉王府”。

這裏就是他們今夜的目的地。

此時的晉王府一片缟素。原來,今夜的長寧喪鐘是為晉王所敲響的。

晉王蕭湛乃楚君長孫,生于貴胄之家,命途卻多有不幸。

八歲那年,父親昭明太子戰死沙場,屍骨無存,只留下一枚不知用途的宮鈴;十歲那年,母親太子妃也不幸染上瘟疫去世。幼年失怙,楚君憐這孫子,破格封為晉王。

自晉王年滿十五,楚君便開始為他張羅婚事。然而不知為何,婚事卻總是不順。

第一次,晉王在沂水河畔對一姑娘一見鐘情,情窦初開,準備請皇爺爺賜婚,卻發現那姑娘心儀他的皇叔,只得作罷;第二次,楚君賜婚,那姑娘卻因收到聖旨興奮過度而猝死;第三次,還是楚君賜婚,但新娘卻在半路被山匪劫走,下落不明;第四次,楚君舔着老臉與東海高氏宗主協商,并親自護送新娘,這回沒有劫匪,卻遭遇了大雪封山,高氏宗主認為此事有違天意,遂退婚;第五次……

如此多次,晉王心灰意冷,無意嫁娶,遂潛心從政,多年來頗有建樹。楚君無可奈何,從此更憐晉王,看他政績尚佳,于是下旨立為儲君。他想着,他日晉王成了楚國皇帝,自有姑娘投懷送抱,還怕娶不到妻子嗎?然而,這聖旨還未拿到晉王手上,喜事變禍事,晉王高興之餘醉酒掉進荷花池,不幸染了惡疾。

“前幾日聽聞晉王落水染疾,沒想到竟這麽快去了。可惜!可惜!”慕白蔹嘆息,這晉王才二十出頭,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紀。不過,姚雍和帶她來這裏做甚?祭奠?這大半夜的,顯然不可能。

疑惑間,姚雍和攬過慕白蔹腰,跳入晉王府內。

幾個起落,兩人輕輕落到靈堂上方,姚雍和掀開瓦片朝裏看。

燭光搖曳,檀香萦繞。靈堂內空無一人,唯有陰沉木制的棺材停放中央。

棺內,年輕的晉王一襲灰色銀絲滾邊素袍裹身,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口含金蟬,安靜地躺着。楚國上至皇帝下至平民,死後都以一身素衣下葬,寓意着榮華富貴浮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今夜,我們究竟要做什麽?”

姚雍和指了指下面,笑得不懷好意:“偷晉王。”這回他終于用上了自己的聲音,清冽如泉水,甚是好聽。

“……”慕白蔹愕然:“你說什麽?”

“偷——晉——王。”姚雍和拖長字音,以便慕白蔹聽得更清楚。

五雷轟頂!這就是慕白蔹此時的感受。如果方才姚雍和用詭異的聲音折磨她,只是有些小怨念,那麽此時聽到此行目的,她真的後悔了,只想轉身就走。膽大妄為如她,也不願做這等亵渎死者的事情。更何況,晉王一生倒黴,何以忍心死後還不讓他安生。

“死者為大。”慕白蔹的聲音沉下來,竟是難得的嚴肅。

姚雍和愣了愣,認識慕小妞這麽久,倒是第一次看她這麽嚴肅。看來,這丫頭也不是那麽沒分寸嘛。

“然後呢?”

呃……她的話應該很明白吧?但看姚雍和的樣子,也沒有要放棄偷屍體的打算。

莫不是這晉王與落英樓有仇?姚雍和雖然平日裏愛易容成老頭,但正常時候也算是枚三觀正的好兒郎,應該不會為金錢出賣自己的原則。

“晉王跟落英樓沒有仇怨吧?”慕白蔹試探着問。

“無冤無仇。”

“那為什麽不讓人家入土為安?”

“這是筆大生意。”

慕白蔹擦了擦眼睛,仔細盯着姚雍和的臉,企圖從他表情裏看出不尋常。但姚雍和老神在在,一副貪財的模樣:“五十兩黃金的單子呢!”

“……”收回前言,姚雍和是會為金錢出賣原則的。

“阿蔹,只要順利偷到晉王,這五十兩黃金全歸你,這能免去一半債務呢!心不心動?”看出眼前小姑娘有些抵觸,姚雍和誘惑道。

“心動。”慕白蔹嘴角抽了抽,“但是,我不幹。給我一千兩,也不幹。”

末了,送給姚雍和一個堅定的眼神,起身就要準備離去。

沒想到慕小妞挺有原則的。姚雍和眼疾手快,迅速抓住慕白蔹手腕,輕笑出聲:“笨小妞,你沒發現晉王府很奇怪嗎?”

姚雍和這麽一說,慕白蔹臉色微變。方才因為聽到“偷晉王”太過震驚,而讓她忽略了周遭的不尋常。

沒錯,很奇怪,晉王府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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