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畫人畫骨難畫心
晉王府很安靜。
依楚國喪制,長寧喪鐘敲響之時,五服內親屬要為亡者守夜。而晉王父母雙亡,又無子嗣,五服內關系最近的唯有祖父楚君和叔父湘王一家。楚君年邁,既是晉王長輩,更是一國之主,不來守夜合情合理。但皇叔湘王理應為侄子守夜至天明,就算礙于長輩之身份,不肯屈尊,也該派遣自己的小輩來代替。然而,靈堂內除了晉王及其棺材,連個燒紙的宮婢都沒見着。實在是匪夷所思。
“以楚君對晉王的寵愛,斷然不會讓孫兒的靈堂冷冷清清的。下面這樣子實在不像話,而且看上去……”慕白蔹皺眉,在腦中尋思着用什麽詞來形容,眼角瞥見晉王府屋脊上赑屃雕像,靈光一閃,“甕中捉鼈!對,像是故意等着誰來,然後——”慕白蔹做了一個抓人的動作。
姚雍和贊賞地點頭,張口正要說什麽,便見十幾道黑影敏捷地翻進靈堂。他心中一緊,迅速帶慕白蔹跳上院子的梧桐樹,将兩人身影隐藏起來。
“事情有變。”姚雍和眉頭微微攏起,略有些煩躁。原本,他計劃用琴聲催眠守夜人,再讓慕小妞帶着晉王去杏林谷。但現在情況複雜起來,偌大一個晉王府已然是一個陷阱,就等着今夜來偷晉王屍首的人。
另一邊,黑衣蒙面人謹慎地走入靈堂,四下張望确認無人,便跪倒在棺材前,叩首:“殿下,臣得罪了。”随後領頭的黑衣首領起身走至棺前,小心翼翼地抱出晉王。
“偷晉王的,不只我們啊。”慕白蔹睜大眼睛緊緊盯着對峙的雙方,疑惑重重,“這些黑衣人明顯是晉王的屬下,為什麽他們也要來偷晉王的身體?不讓主子入土為安,實在不像個……”忠心下屬。話沒說完,突然就被姚雍和捂住了嘴巴。
怎麽了?慕白蔹用眼神詢問。
姚雍和示意她安靜,随即将兩人的身形藏得更深。
就在這時,整齊的腳步聲紛至沓來,震得梧桐樹也微微發顫。
一瞬間,院子燈火通明。
慕白蔹緊張地屏住呼吸,透過樹葉縫隙,她看見先前進去的黑衣蒙面人們被圍在院子中。一列士兵舉着火把,一列士兵拿着弓箭冷冷地對着一群闖入者。
“終于來了。”士兵讓出一條道,廊下走出一位身披麻衣的青年人。
在楚國,皇帝衣飾為五爪金龍,太子四爪黑龍,親王三爪銀龍,公侯以及大臣不得飾以龍紋,而以流雲麒麟紋為主。從士兵中走出的青年人,松松垮垮的麻衣下乃是一件绛紫龍紋錦袍,袖口依稀可分辨出銀線所繡的三指龍爪。顯然,他是一位親王。
“湘王!”黑衣首領驚怒,“你這亂臣賊子!”
“亂臣?”湘王笑得高深莫測,“本王與湛兒叔侄情深,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棺前送行,那是何等的痛惜啊。而你,意圖損毀皇族遺體,實為大不敬,按律當誅九族。這亂臣兩字,說的究竟是誰呢,伊——柱——國?”
伊柱國?楚國掌管軍事的柱國将軍伊在水?慕白蔹眼睛瞪得更大,心底的疑惑更盛。今夜發生的事情太不可思議,這晉王的屍體,落英樓要偷,柱國将軍要偷,究竟有何玄妙之處?
“老姚,姑娘我決定偷了。”慕白蔹用只有她和姚雍和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她實在是太想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而揭開謎題的關鍵就是晉王的屍體。此時此刻,好奇心壓過了“死者為大”的堅持,她決定偷到晉王的屍體一探究竟。
姚雍和詫異,見她目光閃亮,時不時浮現探究之色,心下明了,慕小妞多半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樹下,被湘王稱呼為“伊柱國”的黑衣首領冷笑一聲:“湘王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越發精純了。”許是覺得對方道破了他的身份,無需遮遮掩掩,黑衣首領便揭下遮面面巾露出正臉來。那是一張帶着肅殺氣息的臉,左臉頰上有一道深色刀疤,平添幾分駭人之色。只是望上一眼,就能被他周身的殺伐之氣震懾,不愧是久經沙場的大将軍。
柱國将軍一露臉,包圍他們的死士都被震懾住了,拿着弓箭的手微微發抖。
湘王倒是依舊氣定神閑,不曾被柱國的氣勢影響:“柱國過獎。”
“可惜,陛下不會信。湘王殿下倒是不怕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讓您的光榮事跡暴露在陛下面前?”伊在水曾是昭明太子的東宮舊署,太子死後被楚君指派到晉王身邊,教導晉王。可以說,晉王是伊在水一手帶大的,晉王私底下更是以“亞父”相稱。試問,這樣一個人有何理由去損毀晉王屍體?若以此定罪,必會引起老皇帝的懷疑。
“柱國提點的極是。”湘王又是一笑,聲音仍舊不急不緩,“柱國悲恸非常,未能保護好小皇孫,自覺愧對君上,愧對已逝的昭明太子,遂自戕殉主。這樣如何?”
“看來,殿下是不會給老夫任何活着的機會了。”
“不,将軍自然是有機會的。”湘王緩步向前走了幾步,“放下晉王,歸順本王。”說話間,他伸出手作邀請的姿态,食指上蛇形銅戒纏繞,紅寶石鑲嵌而成的蛇眼在燈火下閃爍着詭異光芒,冰冷而嗜血。
有那一瞬間,伊在水甚至感覺那蛇是活着的,那紅色蛇眼冷冷對着他,似乎随時會從湘王手上竄過來咬他。
沉默在湘王和伊在水之間曼延。
“伊柱國不會妥協吧?”許久未見伊柱國說話,慕白蔹悄悄問姚雍和。世人皆懼怕死亡,換做她這樣被湘王威脅,定然會妥協的。
姚雍和沒有回答,只是神情凝重看着下方。
“嘶——”突然,伊在水撕下一長條衣服下擺,将晉王牢牢同自己捆綁在一起,在胸前打了一個死結,他冷哼一聲,腰間雙刀出鞘:“我伊家世代忠良,豈容爾等宵小驅使!保護晉王殿下——”
雄渾的吶喊響徹晉王府。
随着伊在水一聲命令,黑衣人拔劍出鞘,以他為中心圍攏來,齊聲喊道:“誓死保衛晉王殿下!”
湘王眸色驟冷:“不識時務,那便休怪本王。放箭!”
刀光劍影交織。
黑衣人圍成一個圈,一邊格擋冷箭,一邊慢慢朝着門外移動。僅僅是移了五六步遠的距離,已有七八個黑衣人倒下,保護圈随之縮小。伊在水身周的箭也逐漸增多,好在雙刀在手,動作敏捷,不曾讓一支箭碰到晉王身體。
湘王微眯着眼睛,朝身後侍衛低聲吩咐:“拿本王的弩來。”
“諾。”侍衛恭敬地遞過去一把弩。
湘王接過,瞄準晉王,指尖一動,箭頭飛速射出。
伊在水捕捉到強勁的破空之聲,腳步微移,長刀在胸前一擋。“叮!”一聲,刀與箭相撞,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咔嚓聲,伊在水的刀斷裂,箭頭直直沒入伊在水胸口,餘勁更是帶的他後退一步。
因這一擋,伊在水來不及應付其餘箭矢,膝蓋、右手被射中。
“将軍!”黑衣手下見狀,随即攔在伊在水身前,阻擋箭雨。
這一亂,伊在水一方陣型漏洞百出,突圍更為艱難。不過五六個呼吸之間,伊在水身周的手下僅剩三人。而他雖然忍痛拔出了箭矢,但一番動作下來,扯動傷口,應敵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本王這箭頭乃是東海幽溟淵的墨玄石所冶制,無堅不摧,尋常兵器遇之即斷。墨玄石罕見,當年歐冶子也僅鍛造十支箭頭,能死于此般神兵,也不辱沒柱國将軍之威名了。”湘王扣動弩,一支黑色箭頭便朝伊在水射去。
那一箭,角度極為刁鑽,直直朝着伊在水腋下要害之處。顯然,湘王是算好了角度和時機,欲一擊斃命。
“永別了,柱國大人。”湘王滿意地收起弩,目送那黑色箭頭遠去。
“叮——”一粒石子自梧桐樹方向飛出,打在箭頭之上。
箭頭偏離方向,與伊在水面頰擦過,沒入他身後的青石板。
“誰?!”湘王又驚又怒,随即搭弓上箭,朝梧桐樹射出一箭。
梧桐樹震顫,葉片簌簌落下。一道白影飄然飛出,落到屋脊,盤腿而坐,一架古琴放在腿上。其後跟着一名綠衣少女,她托着一方香爐鼎,笑意盈盈站在白衣人身旁。此二人正是姚雍和與慕白蔹。
随着他們的出現,院子裏便被一股奇特又好聞的香味包圍。
“素聞大楚湘王,文質彬彬,頗有雅量。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姚雍和低頭擺弄琴弦調音,沙啞滄桑的聲音背後透着幾分譏諷。
相對于姚雍和的含蓄,慕白蔹倒是直接。她一邊吹着香爐,一邊感嘆:“啧啧啧,世道險惡啊,活生生的衣冠禽獸啊。”
“你們是何人?”湘王危險地眯起眼睛。眼前這兩人,一老一小,看似勢單力薄,卻讓他無端産生不安之感。
姚雍和沒有回答湘王,指尖勾了幾下琴弦,繼續說道:“正始十年,您私會準晉王妃,為楚君發覺,楚君震怒。而晉王仁厚,請旨退婚,成全你們這對苦命鴛鴦;正始十二年,您私設驿站探聽鳳闕消息,晉王更是攬下全部罪責,讓您免于牢獄之災;正始十三年,楚君南巡,壽春一婦人狀告湘王私造兵器,亦是晉王殿下擺平此事……”
“夠了!!”湘王臉色陰郁,握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看不出來,這素有雅望的湘王竟是個忘恩負義之輩,果真是衣冠禽獸。晉王無原則待你,你卻在他死後對他的臣下趕盡殺絕,當真寒心啊。”慕白蔹看着一地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和喘息着的幸存者,一陣唏噓,“口口聲聲叔侄情深,卻私設驿站、私營兵器,步步殺機啊。”
“哼!知道本王這麽多隐秘之事,那便更不能留你們!放箭!一個不留!”
弓箭手轉移目标,齊齊對準屋頂的兩人,然而讓湘王意外的是,面對層層弓箭手,那兩人卻依舊氣定神閑,毫無恐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