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花開時節又逢君
慕深和慕白蔹面前的,是兩頭不知名的野獸。
它們通體雪白,狀若雪狐,身量卻比雪狐大了一倍,更令人驚奇的是,四足所經之處白霜一片,抖一抖身子,尚能見幾片冰霜飛出。
慕深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生物。
倒是慕白蔹從驚駭中最先回神,一眼認了出來:“吼聲如虎,貌若白狐,踏地成冰!是傳說中的雪獒!”
“雪獒?千年前令昆侖以北淪為雪域的雪獒?”自從天闕封印開啓,昆侖南方再不見雪獒身影,為何會在這裏見到?慕深納悶。
“小姑娘挺有見識。”驀然,一聲輕笑從頭頂方向傳來,嗓音低沉醇厚。
慕深和慕白蔹錯愕擡頭,便見一襲白衣的男子振衣而下,帶得桃花簌簌而落。他背對兩人,揉着那兩頭兇獸的腦袋。原先兇神惡煞的雪獒,瞬間收起獠牙,溫順地湊到男子腳邊,親熱地蹭着。
“英雄和公主,似乎還沒進食,你們倒是絕好的材料。”男子側身瞥向兩人,微醺的光線勾勒出狐貍面具的形狀,在夜裏分外詭異。他低沉的聲音,溫柔得可以滴出水,話語背後的含義卻令人毛骨悚然。
白衣。狐貍面具。夢境中的少年與之重合,慕白蔹愣了愣,一個人的名字呼之而出。
落英樓主。他是落英樓主,那個行蹤不定、處處透着神秘的落英樓主,姚雍和口中的“老大”。然而,她确定以及肯定從未見過這個人,為何會夢到他呢,甚至連衣服的紋理跟夢到的一模一樣。就算是自己腦海中勾勒了落英樓主的形象,從而入夢,也不可能與本人分毫不差。
果然,那個夢很是蹊跷。
慕白蔹陷在自己的思緒中,并沒有察覺到撲面而來的殺氣。
慕深見慕白蔹目光渙散,以為她是害怕得慌了神,他長袖一展,将白蔹完全護于身後,溫聲道:“別怕,我會保護你。”
“呵……”白衣男子沉聲一笑,只見他身形一動,竟瞬間出現在慕深面前,“晉王爺,你太高估自己了。”
男子的話輕飄飄掠過耳畔,慕深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身後的慕白蔹已然被白衣男子帶出數十步遠。
“阿蔹!”尹奇驚駭,正要起身追去,那頭被喚作“英雄”的雪獒卻猛地撲向他,截斷去路。
一人一獸纏鬥在一起。
雪獒公主則晃悠悠走到落英樓主身側,順帶不滿地擠了擠慕白蔹,覺得這小姑娘搶占了它的位置。
慕白蔹被擠了個踉跄,自覺退開幾步。身邊突然換了人,她一瞬間愣神之後恢複鎮定,随即朝落英樓主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容。
“小白蔹,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微醺的光芒下,唯一露出的雙眸隐隐閃着幽幽綠光,如果說慕深的眼睛溫柔清澈如一汪湖水,那他的眼睛就像一片森林,廣袤神秘又暗藏危險。他的聲音慵慵懶懶,帶着幾分笑意,又帶着幾分嘲弄。
平生白蔹最讨厭有人在喊她時在名字前加個“小”字,聽着像在喊小白臉。但面對落英樓主,她卻不大敢提出異議,畢竟是自己最大的債主。只是禮貌又謙遜地回道:“何處不妥,還請樓主賜教。”聽落英樓主那語氣,不但今夜她的一舉一動盡數看在眼裏,而且還很不看好。
“喬裝打扮,借着從阿姚那學來的半吊子迷魂曲,讓林家公子心甘情願奉上了畫情鏡。發現有人跟蹤,便又想借着我這桃花十重陣隐遁。”落英樓主彈了彈衣上的花瓣,側眸望着白蔹,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懂得利用我落英樓的資源。”
“嘿嘿,順手順手。”白蔹尴尬一笑。
“我有點好奇……”
“嗯,好奇什麽?”白蔹豎起耳朵認真聽。
“你怎麽确信我落英樓不會出賣你呢?只要有心一查,別人就能知道那個雅間裏呆的是你慕二姑娘。”
白蔹愣了愣,随即露出“不可能“的表情:“樓主,您要吓唬我也得找個靠譜的事啊。這晉王明明是你們千辛萬苦救的,出賣我,讓他再次陷入危險境地,若是又性命不保,您這單生意不是虧了嗎?”
“哦?你是這麽想的?”
“難道不是?”
落英樓主忽得俯下身,面具狐貍的鼻尖貼近白蔹:“我只救他那日一次,不救他以後一次次。”
狐貍毛有些長,有幾根拂過鼻子,癢癢的。落英樓主離得很近,莫名感覺到巨大的壓力。白蔹後退一步,揉了揉發癢的鼻子,繼續道:“晉王身份貴重,他日重返朝堂定是手握楚國乾坤的。您救他,于落英樓長遠十分有利;他日,若您想位極人臣,那這份救命之恩、輔佐之情更是不可少了的。”
“說得挺有道理。”
落英樓主輕笑一聲,聽着是贊同的話,語調卻頗有些不以為意。
就在這時,“嘶啦!”一聲裂帛聲打斷了兩人的閑談。
慕深與雪獒纏鬥,漸落下風。方才那一下,雪獒擊中他後背,之前包紮好繃帶也被扯得七零八落,那一爪,連衣服帶肉被扯下一大塊,觸目驚心。
再看落英樓主,只是不鹹不淡撫摸着雪獒,并沒有阻止另一只寵物的意思。
“你……我以為……”白蔹震驚地看着落英樓主,不知該給出什麽反應。顯然,眼前這個人,并不在意晉王的生死,所以,出不出賣她更是難說。
“有些事情不是你認為如何,它便是如何的。”
白蔹感覺到有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竄而上。她以為落英樓屬晉王陣營,她以為姚雍和會幫忙掩蓋她的行蹤,然而這一切都是她以為,并非事實如此。
她自作聰明,又闖了大禍!此時此刻,慕白蔹才真正變了臉色。
“你不想晉王死吧?”
廢話!白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慕深豎着出來,橫着回去,阿姐第一個就會扒她一層皮。他日,若大楚百姓們知道他們敬愛的晉王殿下曾有一線生機,卻因她喪生畜生爪下,唾沫星子都能淹沒她。
“我呢,也是個憐香惜玉之人,很是體貼姑娘家的。允我一事,我便放過他,順便幫小白蔹解決後顧之憂。”
怎麽突然改态度了?慕白蔹疑惑又警惕地問道:“什麽事?”為什麽有種一開始就是圈套的錯覺?
落英樓主撩袍坐下,跟随他的雪獒“公主”也随即伏下身,以供落英樓主倚靠。他懶洋洋倚靠在雪獒身上,拍了拍身旁的位子:“過來,坐。”
“我可以拒絕嗎?”
落英樓主輕笑:“不可以。”
他的手輕柔捋着雪獒下巴,目光微微一擡,投射向晉王,意有所指。那雪獒享受地蹭蹭,随即朝白蔹龇牙咧,威脅意味十足。那神情好似在說,若是不過來便咬斷她脖子。
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慕白蔹不情不願地挪過去,在距離落英樓主一個手臂的位置坐下。
落英樓主很不滿意。
他複又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小白蔹,你吃了我的迦葉果,又壞我畫情鏡的交易。阿姚那一紙契約的處理,着實私心了些。我不甚滿意。”
來了!來了!秋後算賬了!慕白蔹調整了一下表情,一屁股坐過去,谄媚地笑道:“樓主,怎樣您才滿意?”大丈夫能屈能伸,誰讓他是債主呢。
“我也不為難你,就把契約換成終身的,如何?”
不為難個球!慕白蔹忍不住在心裏爆粗口。與落英樓簽終身契約,意味着賣身給仇敵,是欺師滅祖的大事!被趕出杏林谷事小,被阿姐千裏追殺、殺了再殺才可怕。
“小白蔹猶豫了?”落英樓主涼涼的目光掃過正與雪獒纏鬥的慕深,而後撓了撓雪獒脖子,“公主啊,英雄一只獸玩得不甚盡興,不如你也同去?”
雪獒舒服得“吼吼”兩聲,
碩大的腦袋晃了晃,站起來準備加入折騰慕深的行列。
“等等!”慕白蔹驚恐抱住雪獒大腿,“別去別去。我答應,我答應!”一只雪獒,慕深已經對付得捉襟見肘,兩只那絕對是要登極樂的。
慕白蔹真真切切感受到姚雍和提及得罪落英樓主時那一臉“還是選擇死”的絕望了。不答應,是慕深活生生一條命;答應了,她後半生将活在大姐無限恐怖的懲戒中。然,兩者取其輕,得先保慕深的命,她不得不答應。
落英樓主滿意地拍了拍被稱呼為“公主”的雪獒的額頭,示意它重新躺下。
公主随即乖順地重新躺下,末了還遞給慕白蔹一個龇牙咧嘴的表情,像是在宣布勝利一般。
助纣為虐的狗腿子!慕白蔹腹诽。
“小白蔹。”落英樓主懶洋洋又喚了一聲。
慕白蔹一個激靈,警惕地看向落英樓主,生怕對方又提什麽過分要求。
落英樓主輕笑一聲:“不讨價還價?”
“……”慕白蔹狐疑地看着落英樓主。
還能還價?她是不信的。若是真談條件,說不定還提更過分的要求。
“讨價還價就不用了,先讓你家英雄停下來吧。”
落英樓主歪着腦袋,眼中神色很是不懷好意:“我得先看到小白蔹的誠意。”
果然還有幺蛾子。她就知道,這惡劣的家夥沒那麽好說話。
“說吧,讓我怎麽做。”
“對小白蔹來說,這挺容易。”
“請說正題,謝謝。”
“從這裏游到對岸。”落英樓主遙遙一指,雙眸帶笑,“是很容易吧。”
容易是容易,但在春寒未退的時節……慕白蔹望着微波粼粼的河面,還沒入水就感覺到了冷意。她幽幽看向落英樓主,說好的憐香惜玉呢,說好的體貼姑娘家呢!
落英樓主好似讀懂了她的眼神:“我這不是挑了你最擅長的嗎?難道算不上憐香惜玉,體貼姑娘家嗎?”
“……”你是大爺,你說什麽都對。
慕白蔹憤憤然踢掉腳上的鞋子,利落地将披肩長發用發帶綁住,随即踏入水中。
冰涼的水,刺骨的冷。
她冷得直打哆嗦,但還是咬咬牙,緩緩将身子浸沒到水裏。
而岸上的看客卻又嫌棄起她的速度:“哎呀,晉王殿下又被英雄抓了一爪。小白蔹,你可得快點啊。”
如果慕白蔹手裏有把刀,她一定會第一時間砍向那張狐貍臉。然而,她并沒有刀,面對落英樓主脅迫式的催促,也只能一頭紮進水裏,化悲憤為力量。
相比她游過的東海,若耶溪不足挂齒。這條河水不深,也未到漲水時節,水流緩慢,某種意義上來說,落英樓主确實沒有太為難她。
數十息之後,慕白蔹已然游到了河中央。她探出水面換氣,回頭望向岸邊。
雪獒英雄已經不再攻擊慕深,和公主一起俯卧在草地上。慕深半跪在地,用玉簫支撐着身子,汗與血水混雜在一起,染紅了一地。
而落英樓主也沒繼續靠在雪獒肚子上,而是坐直身子全神貫注盯着她的方向,目光卻越過她投向她身後,翠綠的眼睛一閃一閃,似是興趣盎然。
慕白蔹被看得發毛,轉回頭看向前方水面。水面平靜,卻無端讓她生出一股強烈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