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出了狼口入虎穴

落英樓東南面,臨若耶溪一段,桃花開得異常繁茂。三步一桃樹,五步一花燈。遠遠望去,宛若一片紅霞。

慕白蔹和慕深的身影沒入桃林,刺客們一路尾随,不一會兒,竟失去了兩人的蹤影。

桃香濃烈,入目皆是桃樹。那一盞盞燈,更是晃得眼暈。約莫一盞茶功夫,刺客們終于覺察到不對,面面相觑之後看向領頭的一人。

“大人,這已是我們第三次經過這裏了。”刺客從桃樹拔下暗器,正是他們先前襲擊慕深的武器。

刺客首領沉吟着,這時,他隐約聽到一陣細微的響動,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快速接近着。

“什麽人?!”刺客們握緊武器靠在一處戒備地盯着聲響傳來方向。

微醺的光芒中,隐約看到一層銀色由遠及近鋪開。

“這是……冰?!”銀色曼延到腳下,刺客首領才看清,竟是草地蒙上了一層冰霜。開春時節,萬物複蘇,這冰是如何而來?

刺客們駭然。

“吼——”還沒等衆刺客從驚異中回神,伴随着奇怪的低吼聲,一道白影飛掠而來。

刺客首領方憑着本能揮劍去砍,就感覺到頸間一痛,鮮血噴灑而出。他大睜着眼睛緩緩倒下,粉色花瓣上的冰霜融化成水,滴落在他嘴裏。混沌中,他似乎看到一張毛茸茸的狐貍臉,翡翠色的眼睛滿含笑意。

怪……怪物……頸間血流如注,他雙唇微動,終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慕白蔹帶着慕深左轉右轉,穿過桃林,來到了若耶溪邊。此時,夜色深沉,若耶溪畔靜悄悄的,唯有流水與花落的聲音。

“安全了。”慕白蔹拍拍慕深肩頭,示意他放松下來,“這片桃花林雖然不大,但每一棵桃樹距離相同,形态也被刻意修剪得一模一樣。走進來若不得章法,便容易迷失,好似這片桃林永遠走不完。夜裏,加上飄渺的燈光,這種迷惑人眼的感覺就更重。”

慕深松開慕白蔹,倚着身旁桃樹緩緩坐下:“這就是落英樓那個桃花十重陣?”

“外面傳得神乎其技,其實是個最簡單的陣法。不過,最簡單也最難解。我也是嘗試了十多次才琢磨出萬無一失的走法。”

“十多次?”

“跟姚雍和打賭一盞茶之內走出桃林,第一次花了一天一夜,差點沒餓死在裏面。”慕白蔹想到當時的狼狽,有些羞赧,“當時覺得擺陣方式很簡單,沒有細想就沖了進來。到了裏面才知道,桃花啊、樹葉啊、燈籠啊,都是迷惑人眼的。就算是夜裏有北極星指路,被那層層疊疊的葉子一擋,燈籠光一照,照樣暈頭轉向。最後還是等冬天,樹葉掉完,只剩光禿禿枝丫時候才成功的。說起來,吳不曉也闖過,他怎麽樣?我厲害,還是他厲害?”

慕白蔹忽的湊近慕深,雙眸緊緊盯着他,這表情忐忑而緊張,想知道答案,又怕答案不如自己的意。

面對這樣一雙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心弦某一處被觸動。慕深微微一笑:“自是阿蔹厲害。他闖過一次,就再也不敢去第二次了,更別說用一盞茶時間來去自如。”

得了想要的答案,慕白蔹眉目間的神采飛揚起來。

“原來,他也有不敢的時候啊。”

“他不敢的事情其實挺多。”

慕白蔹詫異:“很多?比如?”

慕深思索了一陣:“打蟑螂。”

慕白蔹撲哧笑了出來,腦海裏勾畫出一個畫面:一個健碩的漢子挂在羸弱單薄的慕深身上,揪着小手帕,淚眼汪汪,可憐無辜又“弱小”。他們腳下,一只小蟑螂慢慢悠悠爬過。

這麽一想,慕白蔹不由朝慕深投去同情的目光,順勢拍了拍他肩頭以示安慰。這一拍之下,驚覺慕深左肩一片濡濕,血滲透衣裳,順着手背淌下來。

“你的傷……”方才暗器密集,她毫發無傷,只因慕深都替她擋了下來。

“無妨,小傷。”

慕白蔹皺眉,就算是小傷,那麽多血也是不容忽視的。

“公子,你別動。”她的神情驟然嚴肅起來,二話不說扯開了慕深的衣服。

“……”猝不及防,慕深有些懵,下意識拽緊衣襟,阻止了她的動作。

慕白蔹愣了愣,疑惑地看着他。

慕深別開視線,有些不好意思:“阿蔹,這……這有些不妥……”

“我就處理下傷口,不做別的。”

“……”你本來還想做點別的嗎?

見慕深露出奇怪的表情,慕白蔹才意識到自己措辭不當,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那話說的,就像地痞惡霸調戲良家婦女時的說辭,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再看兩人這情狀,不知情者路過,也會以為她慕二姑娘強搶民男,欲行不軌。

“您別糾着細節,先止血!”那嘩嘩流着的血,看得她很是揪心,說話的語氣不由也急躁了幾分。

慕深相信,若他再推拒一句,慕二姑娘真的會顧不得形象,強扒也會扒。而且,她目光坦坦蕩蕩,倒是顯得他思想狹隘了。

這般想着,他終于松開了手。

慕白蔹小心翼翼解開他的衣衫,原本被置于心口的畫情鏡掉落下來,觸及地面,發出一聲脆響。

慕白蔹沒有理會,只是專注地查看慕深的傷口。左肩和背上或深或淺數十道口子,更有五六枚暗器沒入皮膚。幸而,都避開了要害。

“拔出來會有些疼,忍着點。”

“嗯。”慕深閉上眼睛,整個身體放松下來,以便慕白蔹可以輕松拔出暗器。

慕白蔹于醫術一道學了個亂七八糟,但在處理傷口上,娴熟非常。拔暗器、敷藥、包紮,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慕深沒有感覺到多久疼痛,她已經包紮完畢,重新替他穿好了衣服。

“還好,沒有特別深的傷口,徒手就能搞定。”白蔹長長舒了口氣,挨着慕深坐下,靠在桃樹上,腳一踢,踢到了落地的畫情鏡。

“啊!公子,鏡子!”她連忙撿起鏡子,卻見鏡子裂縫處也有一枚暗器。

慕深下意識摸了摸心口位置,不由慶幸。若非有這面鏡子,這道暗器便直入心口,縱慕白微醫術了得,恐怕也回天乏力。

父親、母親,是你們的在天之靈保護了孩兒嗎?慕深目光投向遙遠的天空,一片桃花花瓣飄零而下,遮住了他的右眼,似是在回應他的詢問。

“咦?”慕白蔹指腹摸了摸暗器,感覺到不同于金屬的質感,“竹子?”方才急着包紮沒注意到這暗器的不尋常,現在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暗器泛着幽幽綠光。

慕深微微側眸,瞥見暗器的一霎那,神情驟變,震驚又驚駭。

東南之美,會稽山之竹也。當中最有名的當屬蒼翠,其色亮澤如碧玉,其質堅硬如鐵劍,歷來是楚國辰龍部使用的武器。而辰龍部,是距離楚君最近的一支禁衛軍,直屬于國君。慕深曾有心結交辰字部首領,都被高冷擋了回來。可湘王卻能指派他們刺殺于他,這意味着湘王控制了辰龍部,抑或辰龍部內部出了問題。若是後者,問題不大,要是前者,不但皇祖父有危險,于他重回朝堂亦是非常不利。

“真是竹子?”慕白蔹還有些不相信,輕輕一拔,準備仔細辨認,卻見手中鏡子“咔嚓”一聲,裂成兩半。另一半鏡片再次落地,這次摔得四分五裂。

“……”慕白蔹瞬間石化,“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會找人修好的!”慘了!慘了!慕深這麽珍視的鏡子又毀了,不曉得得有多難過。

慕白蔹心虛地看向慕深,卻見他溫潤的臉龐平靜似水,沒有想象中的難過,反有一絲釋然藏在眸底。

“沒事,這鏡子本就是碎了的,就算修補好了,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無論修補得多完美,也無法改變父親回不來這個事實。所以,就讓它這樣碎着吧。”當年,母親近乎偏執地想要修複銅鏡,直至郁郁而終。她便是不願相信,父親不在了,以為修好鏡子,一切就還與鏡子未碎前一樣。多年來,許是受了母親影響,他也曾陷入這種魔怔。到畫情鏡陪葬入西陵,他才如夢初醒。

慕深彎腰拾起銅鏡的碎片,忽而,神情有些呆滞,維持着撿碎片的動作,許久不動。

“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慕深沒有回答她,只是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原來在這裏。”驚喜,悲傷,悵然……但凡人有的情緒,一一在他眼底呈現。

慕白蔹順着慕深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堆銅鏡碎片中央,靜靜躺着一枚銀色宮鈴,拇指大小,镂空微雕,仔細看便可發現,那是一幅芙蕖鴛鴦圖,盛開的芙蕖嵌以紅、綠、藍、黃四色寶石。鈴下,墜一粒南海天女袖珍粉珠,以點綴下垂的銀絲流蘇。

王室的物品果然不同凡響,即使一枚小小的宮鈴也極盡精致華美,即使掩藏在草叢,也掩不住它的光彩。哪像她的……慕白蔹瞥向自己腰間的鈴铛,對比之下,她這鈴铛樸素得略顯醜陋了些。

慕深修長的指尖勾起宮鈴,神情卻依舊恍恍惚惚。

這神情,失而複得又百般糾結。慕白蔹仔細捕捉着慕深變來變去的微表情,忽而想起晉王與湘王雙龍奪珠的傳聞,随即腦補了一折求而不得的凄美愛情故事。

“吼——”一聲虎吼,花枝顫動,驚醒了神游天外的兩人。

慕深迅速收宮鈴入懷,全身戒備,再次将慕白蔹護于身後。

遠處,碧綠色的兩點光芒在黑暗中浮動,有凜凜殺氣正在逼近。

“有老虎?”慕白蔹驚疑不定,下意識拽緊衣袖,哭喪着臉,“出門沒看黃歷,刺客野獸都讓我們碰上了。”從沒聽說過這林子還有老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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