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真亦假時假亦真

十指連心,沒有什麽痛能比指尖痛更痛。

慕白蔹用力拔,沒有動搖透骨釘分豪,指尖卻痛得她發麻,麻得連自己是否使出吃奶勁都無法确定。反觀落英樓主,連着拔了數十枚,眉頭都不曾皺一下。每一下,就好像只是從沙礫地裏抽出寶劍一般。若非那滿手鮮血,真當以為是毫不費力之事。

“還是我來吧!”落英樓主看着慕白蔹,似笑非笑,他衣袖一揮,輕輕推開了她,“小白蔹要幫忙的話,不如将廣安君的遺骨整饬整饬。”說話間,他褪下外罩長衫,平整鋪在玉石臺上。

不用說,慕白蔹也明白,他是想讓她将這些骸骨裝進衣服包起來。她揉了揉有些火辣辣疼的手指頭,彎下腰小心翼翼撿起被落英樓主放在地上的人骨。久居杏林谷,見慣了死亡,拾掇骸骨起來,她也是很利索的。

“咦?你确定這是廣安君嗎?”慕白蔹手裏捧着兩塊恥骨,露出疑惑的表情。

落英樓主手上的動作一停,轉頭看向慕白蔹:“怎麽說?”這些年,他遍尋昆侖山未得廣安君遺體,尋來尋去也只有這蓮花牢不曾來過。如今來了,也看到了這具遺體,着裝亦是半分未錯。怎麽就不能确定是廣安君呢?

“這是一個女子。”慕白蔹再三對比着手上的骨頭,下了結論,“廣安君應是個實打實的男子才對啊。”

落英樓主沉吟片刻,似是在思考什麽。良久,他又重新埋頭拔釘子:“先便如此,帶出去再說。”

确實,透骨釘已經拔了大部分,無論此人是不是廣安君,帶出去安葬總是沒錯的。慕白蔹将手裏的骨頭小心翼翼放好,骸骨身上的衣物,因時間久遠,又有蟲蛀,變得極為脆弱。她折疊得更為小心。

不知不覺過了許久,最後一根透骨釘終于被丢到玉石臺之上。

落英樓主捧着骸骨的頭顱,小心地放在骨頭堆上。他的雙手已血肉模糊,甚至可清晰看見皮下白骨。慕白蔹看得有些肉疼,她雖然見慣了傷患,可看到血淋淋的傷口還是會受不了。她以為慕深已經足夠隐忍,不管多痛都會咬碎銀牙往肚子裏咽,可沒想到向來不愛吃虧的落英樓主更能忍,兩只手已經慘不忍睹,臉上卻猶自挂着雲淡風輕的笑容。

他兩只手伸到慕白蔹面前,綠色的眸子竟然一閃一閃,滿是期待的愉悅。讓慕白蔹幫他包紮傷口,這可是他期待了許久的事,如何不讓他高興呢?

這家夥莫不是受虐狂?慕白蔹暗想,手上動作也沒有遲疑:“你這傷,深可見骨,血肉難分,現在不好弄,先簡單處理一下,等回去了再重新好好包紮。”

“好。”回答得無比暢快,他眼角眉梢都是說不出的喜悅。

慕白蔹打完結,狐疑地瞅着落英樓主。這大爺為何這般開心?莫不是痛得神經失常?

見慕白蔹盯着他,他凝眸回視,綠如碧玺的眼睛微波蕩漾,不似平日那般捉摸不透,竟還帶着幾分溫柔纏綿之意。

慕白蔹想,她估摸着地底呆太久産生了幻覺,竟覺得眼前之人秀色可餐,讓她産生一種想沖上去咬一口的沖動。

“自葉無息那混小子之後,已是許久不見人來了。”随着一聲蒼老的聲音響起,寧烈女帝墓室門緩緩打開。流雲白袍的老人緩緩走了出來,白發随意披着,肩背已然佝偻,不見當年恣儀,正是國師尉遲清和。他雙目渾濁,行将朽木,看着慕白蔹和落英樓主的目光有些散亂。

他一步步走上玉石高臺,走得近了,模糊地看清了慕白蔹輪廓。雙目一顫,似是極為驚喜。他跨步的動作快了些,許是年紀真的太大,這般走來看上去有些跌跌撞撞。

“長寧?是長寧嗎?”尉遲清和顫抖地提起手,想去觸碰慕白蔹,又有些膽怯,手僵在半空。

“國師。”慕白蔹不由後退了一步,正經地喚了一聲,聲音平靜又帶着疏離。小時候的事情,她早已不記得,國師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陌生人。

國師神色一暗,又繼續追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可好?阿渺如何了?”提到巫渺,他神情複雜,有歉疚,也有恨意:“他可還在世?”

“這……”慕白蔹犯了難,“可能在世,可能不在世。”這問題,她真回答不上來。印象裏,她身邊就沒有出現過巫渺。祖母也從未提過她外公如今如何了。

尉遲清和愣了愣。

“帶長寧離開昆侖,巫渺就離世了。幾經流離,她才回了東海慕家。”落英樓主開口,替慕白蔹解釋道,“彼時她年歲尚小,記不得這些事。”

你這個外人,怎麽比我這個當事人還清楚?慕白蔹用眼神詢問。

你猜。落英樓主回視。

尉遲清和了然,目光漸漸迷離,像是在回憶往事,呢喃着:“彼時不過五歲,記不得也是正常。不知不覺,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不再是那個纏着我要糖葫蘆的孩童了。”他望着慕白蔹,目光中有一絲悵然,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這模樣,像你父親多些。算來如今你也二十有二,可否婚配?”

但凡家長,皆關心後輩嫁娶之事,國師也不意外。

慕白蔹再次犯難。是說真話呢,還是真話呢?若說沒有婚配,她這般大的年紀,委實有些丢人。

“有。”斟酌再三,慕白蔹決定維護自己的面子,指了指地上挺屍的慕深,“國師,我夫君就是他。”

落英樓主聽到慕白蔹的回答,冷笑了一聲。

慕白蔹不由地抖了抖。

尉遲清和看向地上的慕深,靠得更近些打量起來:“倒是個俊俏的公子,眉宇間似乎有些眼熟。”

慘了!國師是不是認出來了?當年昭明太子挑撥周秦,這才致使周亡。國師說不定挺記恨的,要是知道慕深就是太子他兒子,會不會當場就把人埋在王陵,以告慰大周諸天子啊!慕白蔹心中敲響警鐘,随即跳到國師和慕深中間,如臨大敵,嘴上又是一頓胡言亂語:“世上的人千千萬萬,總有長得眼熟些的。就像見着李子,吃着味道類似杏子,就說李子是杏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國師不明所以。

落英樓主向來是慕白蔹肚子裏的蛔蟲,她想了些什麽,他完全清楚。他輕笑出聲:“國師,長寧他夫君生就一副俊秀模樣,甚是招惹桃花。那些姑娘們總用眼熟之類的話語搭讪,故而長寧一聽到這兩個字,便條件反射胡言亂語,以擾亂別人視聽,無法繼續搭讪。”

我覺得你更胡言亂語!慕白蔹暗自吐槽。

原本國師全部到注意力都在慕白蔹身上,如今落英樓主一出聲,這才将目光投向他。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玉樹,又看了看落英樓主背後的包裹:“你帶應之回去?”

落英樓主不置可否。

尉遲清和幽然一嘆:“十八年了。是該回去了。”

“國師既憐廣安君,為何不親自送他回秦國?”落英樓主問話,總是一針見血。

尉遲清和面露尴尬之色,随即又是釋然一笑:“大周國破,痛失愛子,終是意難平。也是我的私心。正如當年分散玄天珠,未讓昭明如願。不交出應之,不過也是不想讓順之如願,一生活在遺憾中罷了。”

尉遲清和一生光明磊落,即使是心中有這黑暗的想法,也是坦然相告。他像是最終放下了所有,長長舒了一口氣,随即慈愛地看向慕白蔹:“上天終究是善待我的。臨死之前,還能見到長寧。應之也由閣下帶回秦國,了了老朽最後的心結。”

“國師,可否撤下此處幻境,我朋友們還在環境裏。”适時,慕白蔹開口。

尉遲清和點點頭,自袖中掏出一管骨笛。

悠揚空靈的骨笛聲回蕩整個地下空間,連那玉樹都似乎聽得陶醉,黃金樹葉仿佛被風吹過一般發出飒飒聲響。

一曲終了。

慕深、百曉生和高若兮相繼醒來。

“終于結束了!小爺終于可以放飛思想了!”百曉生騰的站起來,無比興奮。在幻境中枯坐,他硬逼着自己清淨無為,勉勉強強才不想着話本子。他憋得很是難受。

慕深則是第一時間查看慕白蔹是否有事,見她安然無恙,松了口氣。随即,他将目光掃過落英樓主,即使不認得那張臉,但那雙碧綠詭秘的眼睛,他化成灰都認得。他目光沉了沉,下意識走到慕白蔹身前,再次隔開了兩人。

落英樓主眉頭一挑,笑得難以捉摸。

慕白蔹忽然覺得有點冷。

高若兮卻上前一步,恭敬地跪在國師面前:“高家長女高若兮,見過國師!小女此次叨擾國師,實是成為鐘毓山莊莊主弟子而來。莊主傅青陽曾有言,入他門者,需闖蓮花牢。望國師為小女一行人為證。”

“青陽?他是為那東西來的吧?”國師了然一笑,揮了揮手,“你們且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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