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且放白鹿青崖間

國師年事已高,走得極是緩慢。一行五人跟在後面,倒也不心急。

吳不曉有了閑遐,便打量起四周,不由驚嘆出聲:“這是大周天子陵!原來蓮花牢便是王陵,也難怪史冊不記王陵,也不記蓮花牢,這兩地方壓根就是一個地方!子子孫孫還皆在一處,倒是省了不少地方。”

“大周尚儉,天子自是以身作則。只是……”國師接過話頭,蒼老低沉的聲音稍顯渾濁,“宗室封國而去,日漸驕奢,早已忘了祖訓。”

正如國師說的,大周尚儉,寧烈女帝的墓室極為簡單。踏進墓室門便見兩盞扶桑樹青銅燈分立兩側,燈火搖曳,燃燒時有一股清新如茉莉的香味散開。墓室內陳列四副玉棺,以水晶為蓋。墓室四周擺放着寧烈女帝日常所用之物,東邊一排編鐘,西邊一壘竹簡帛書,北邊是青銅食具和酒器,一應俱全。食具酒器之間,有一陶鑄的宮殿模型。宮殿屋檐角上架着一管血紅色澤的玉簫。

高若兮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一管玉簫,眼底閃過狂熱,低喃了一句:血玉簫?

其他人卻并沒有關注那管玉簫,而是疑惑地看着那四副玉棺。依大周葬制,夫妻同穴。寧烈女帝名義上的夫君只有尉遲清和一人,這墓穴中最多也就兩副玉棺。為何有四副?

水晶棺蓋晶瑩剔透,清晰可見棺內之人。這四副玉棺只有一副是空的,那三副玉棺中之人皆身着天子袍服,黑底金絲繡十二紋章,左肩游龍,右肩雙鳳。玉棺中水銀環繞,因而保得棺內屍身不腐,雖死猶生。那是兩個女子和一個男子。

男子約莫三十左右,眉目間與國師有幾分想象,與另兩副玉棺中的女子也極為相似,應該就是周朝亡國之君——端木見淵。端木見淵亡國,并沒有資格以天子之禮葬入王陵。但也未曾聽說國師另外辟了墓室,那麽他在母親墓室,也是解釋得通的。

“她是誰?”慕白蔹站在兩副女子玉棺中間,看着那個年輕女子,疑惑問道。這玉棺中的兩個女子模樣幾乎一摸一樣,只是一個年輕些,一個年老些。

寧烈女帝駕崩之時,是五十歲,正是知天命的年紀。年老有白發的這名女子,應該就是女帝了。但另外一個女子是誰呢?廣陵長公主嗎?不對,即使母女兩人長得再像,也不可能如此相似。

尉遲清和走到那年輕女子玉棺前,枯瘦的手指隔着棺蓋細細描摹那人的眉眼,渾濁的眼睛似乎突然明亮了許多,眼底眉梢皆是柔情缱绻。

“她是寧烈女帝。”

慕白蔹一愣,目光又移到年老些的女子:“那她是誰?”

“也是女帝。”國師朝那女子看了眼,眼底卻平靜如水,無波無瀾。

“……”慕白蔹一愣,久久不能回神,“兩個女帝?”她似乎知道了一個了不得的真相。原本,她還想追問一句,哪一個是她外祖母。可轉念一想,此問題一出,其他人不就都知道自己是曾經的長寧郡主了。不妥不妥。所以,她最終也只是一臉好奇地望着國師,希望他繼續解惑。

這一驚人的真相,終于讓高若兮将注意力從血玉簫轉到國師身上。

落英樓主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對于這些宮闱秘事,他最是感興趣。

對這些事最不感興趣的慕深,此時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曾有聽聞,寧烈女帝後期性情敏感多疑,諸侯大臣人人自危,竟是真的換了一個人?

百曉生敏感地嗅到了八卦的氣味,秋水般的雙眸亮晶晶的,每個毛孔都興奮了起來。

“寧烈女帝是兩個人。”尉遲清和的目光飄渺迷離,陷入了回憶深處,渾濁帶着沙啞的嗓音低回,好似從遙遠的過去而來,“當年武帝驟然薨逝,留下尚在襁褓的兩個雙生女嬰。宗室與諸侯對天子之位,虎視眈眈。為社稷穩固,諸臣商議扶持其中其中一名女嬰為天子。又恐有不測,隐去另一女嬰的存在,令其姐妹一明一暗坐着天子寶座。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有一天——”

他依稀記得,那一日梨花落滿頭。

端木琯琯縱馬穿過梨花花海,揚起一片花泥。她逆着光翻身下馬,奔到尉遲清和身前:“清和,朕知道你說的那種怦然心動是什麽感覺了?”

彼時,他正在梨花樹下臨摹書法,聽了這句話,手微微一抖,一個“永”字就拖出了長長的尾巴。他擡眸望去,眼前的天子少了幾分淩厲,多了幾分小女兒的嬌态。她臉色微微泛紅,頗有些難為情:“他……”

只是輕輕說了一個“他”字,她的眼角眉梢都滿是羞怯的笑意:“他是我見過的,最最特別的男子。清風朗月,如白鶴一般,獨然而立。還有啊,他吹起簫來,百鳥來朝,好似不是這人間人物。”

他不知道,他說的“他”是誰,但隐隐有預感,天子下了一個決定,他不願接受的決定。

“清和,我決定了。我要同他一起隐居山林,放白鹿于青崖之間。”這一次,她不再自稱為朕,而是用了平等的“我”。

尉遲清和手中的筆陡然滑落,滿面宣紙為墨跡所染:“陛下!不可——”

端木琯琯擡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清和,先聽我說。這個決定,我并非頭腦一熱,任性而為。我想過的,我即使不在了,這天子寶座之上尚有琳琅。并非缺我不可,此為其一。多年來,我與琳琅說是共用一個身份,實則不過是我的替身,她一生都在為我驅災擋難,活在黑暗之中。我身為長姐,實是不忍,此為其二。其三,社稷已穩,群臣盡心輔佐,琳琅自能迎刃有餘。最重要的是,琳琅可以和阿渺光明正大在一起,不必藏着掖着。清和,你不知道,阿渺這人洞悉人心的本事厲害得很,好幾次我都差點露餡。”

端木琯琯此人,要不不做決定,一旦決定并出口,那便絕無回轉餘地。

“你當真要如此?”尉遲清和垂下眼睑,壓住眸底翻湧的情緒。

端木琯琯拉了拉缰繩:“我都準備好了,今日便走。”

“你……”尉遲清和猛然擡頭,卻見她已翻身上馬,掉轉馬頭,背對着他招手:“清和,琳琅和大周拜托你了!”

馬蹄揚起杏花,淹沒了那人遠去的背影。

總是如此,從不給我阻止你的機會和時間。尉遲清和垂下的雙手握緊了幾分,待那馬蹄聲消失,他嘆了口氣:“罷了!這天子之位禁锢你太久,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吧。”握緊的雙手松了開了,他回頭看向書桌上剛寫的字:山河永安。“安”字之上,點點墨痕,幾乎看不出是一個安字。

昆侖寶座上無聲換了天子,似乎一切都很平靜。

那一年,整個大周只發生了一件轟動列國之事。南方楚國的一位王子被女山匪綁走,做了壓寨夫君。那時,尉遲清和尚沒有将這件事與端木琯琯隐居聯系在一起。若他當時想到了,或許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那些事了。

“琯琯一直以為,琳琅是她的後盾。可其實,她想錯了,她才是琳琅的後盾。失去琯琯的琳琅,縱是有我和阿渺,每一日都過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琯琯和琳琅雖共用着天子身份,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琳琅對琯琯的依賴,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想象。我們誰也沒想到,琯琯的離去對琳琅的影響竟是那麽可怕。”

尉遲清和扶着玉棺,突然咳嗽了起來。

慕白蔹趕緊過去給他順了順氣:“後來怎麽了?琳琅承受不住琯琯離去的事,英年早逝了嗎?天子之位再度懸空,你們又找琯琯回來了?”

“二姑娘,小爺覺得你推斷得不對。琳琅畢竟也是做天子的人,怎麽可能因為姐妹出去潇灑,不再與她共患難,就脆弱得早逝呢!我猜,可能是琯琯隐居世外,卻還是被人發現,後來不知為何丢了性命。琳琅得知真相,自此性情大變,連她的愛人巫渺都成了她憎恨的對象。”

關于寧烈女帝後宮那些七七八八,百曉生也聽過一些,其中最讓人唏噓的自然是巫渺和女帝的恩怨情仇了。他始終都想不通,原本恩恩愛愛的兩個人怎麽突然就形同陌路,女帝怎麽突然就跟國師一起了呢!最狠的還是最後,竟然親自賜死了她和巫渺的孩子——廣陵長公主。

與慕白蔹和百曉生始終關注女帝不同,慕深卻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敢問國師,那被綁走做壓寨夫君的皇子,可是如今的楚君蕭洵?”

國師漸漸平複了咳嗽,深深看了眼慕深:“沒錯,琯琯口中那個白鶴般的男子正是蕭洵。”

百曉生輕輕“咦”了一聲,不解地問道:“難道女帝之死,與楚國有關?”

國師點了點頭,聲音卻不知是喜是悲:“一切的不幸,皆從楚國開始。”

提到楚國,國師言辭間倒沒什麽特殊情緒。他恨巫渺害了兒子,也恨巫渺毀了大周,卻對所有悲劇源頭的楚國很是平靜。慕白蔹有些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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