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都道是成王敗寇
夢境裏的慕白蘞,彼時不過三歲,話還說不利索。
慕百嶺抱起她,悠然于亭中落座,順手剝了一粒葡萄喂給慕白蘞。
慕白蘞坐在他腿上,擡眸望着父親無可挑剔的下颚曲線,一時間百感交集。
自小慕家上下都特別寵她,就連最嚴厲的百川伯父都舍不得瞪她一眼,可即使如此,她始終都覺得缺了什麽。每每高若兮哭訴她那對虛榮的父母,她雖同情,卻也還是羨慕的。她連父母都沒有,更別提父母對她有什麽期望了。
雖然,現在只是在夢裏,但也算圓了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若有若無的優昙香自慕百嶺身上飄散開來,慕白蘞甚覺安心。
元天穎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大大咧咧地坐到慕百嶺對面,抽出插在背後的芭蕉扇,漫不經心地扇了扇。她将酒杯一放,另一手伸向慕白蘞,捏了捏:“小長寧真是越來越可愛了。”
慕百嶺拍開元天穎的手:“若是喜歡,你便尋個人家,自己生個。每次長寧一見你,臉就被你□□,我着實心疼。”
聞言,元天穎卻嘆了口氣:“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心中只有廣陵。奈何是個女兒身!若我是男兒,也便沒你這個浪蕩子什麽事。現在的小長寧,也是我的姑娘。”
“別盡拿廣陵當借口,你只是沒人敢娶。”慕百嶺嗤笑一聲,上下打量她一番,繼續說道,“你整日乞丐模樣,雌雄莫辯,不知吓退了多少公子哥。你好好梳妝打扮,往那城樓上一站,求娶你的,大約能繞昆侖城一圈。阿元,說真多,你不妨去試一試。”
“身在江湖,自然要有江湖樣。若只是癡迷于這皮相,看不到我骨相,那些公子哥不要也罷。”元天穎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淺呷一口,“我且問你,當年你相中廣陵什麽?皮相、骨相,還是權勢?”
元天穎這一問,非常犀利。慕百嶺若是答得不好,少不得一頓公主的搓衣板。而且這個問題,就算答得滿意,也容易讓人懷疑言不由衷。畢竟,廣陵長公主不僅有皮相,也有骨相,更有權勢。
慕百嶺笑了笑:“其實,最初相中廣陵的,是葉無息。你也知道,他這個老酒蟲沒事就愛跟我打賭。他跟我打賭說十日內拿下廣陵,我自是見不得他贏,便從中作梗了。這一作,就把自己作成了驸馬。”
元天穎聽得一愣一愣的,作為廣陵密友,她是不是該上去揍一頓慕百嶺?
不過,她已經沒必要動手了。因為正主廣陵已經在慕百嶺身後了。
“夫君,你方才說什麽?”聲音輕柔又不失威嚴,挾着一股壓迫的氣息。
慕百嶺的笑容僵在臉上。
“你施美男計騙我,就為讓葉無息輸了賭局?”廣陵不依不饒再次開口。
慕百嶺折扇一拍額頭,暗惱自己嘴欠,為什麽把當年那事說了出來。
“公主,我去跪搓衣板。”慕百嶺很自覺。
廣陵哼了一聲,抱過慕白蘞給了身後的奶娘:“帶郡主去別處玩耍。”
奶娘應了聲,抱過慕白蘞便退了下去。
“阿元,阿爹安頓好了嗎?”廣陵在慕百嶺身側坐定,問道。
“我已将舅父送出了城,尚需四五日才能醒來,到時,一切已成定局。”元天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神情嚴肅起來,眼底透着幾分憂色,“你當真要這麽做?”
廣陵颔首,目光投向高遠的天空,堅定而不容有退縮:“成敗皆在今日一舉。”
慕百嶺難得變得沉默,他只是緊緊地握住了廣陵的手。
月牙湖碧波蕩漾,田田蓮葉立于水上,吹風而動。
一切顯得是那個寧靜。
暴風雨前的寧靜。
另一頭,慕白蘞被奶娘抱着出了庭院,迎面卻撞上了一隊身披甲胄的士兵,魚貫而入。寒甲鐵劍,來勢洶洶。
奶娘一驚,呵斥:“何人擅闖……”然而,她話還沒說完,領頭的将軍拔劍,準确無誤地刺入她咽喉。
血流如注。
下一刻,慕白蘞便被那将軍拎在手裏,動作之快,竟沒讓奶娘的血濺在她身上。随後,他将慕白蔹扔給身後的太監:“将小郡主送去夷光宮。”
慕白蔹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她人已被帶上馬車。
夷光宮位于天樞殿之後,是天子起居處理政務之地。
慕白蔹被送到夷光宮之時,天子正在休憩。龍涎香萦繞,琉璃珠簾微動,碰撞着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夷光宮也很安靜,這珠簾是唯一能聽到的聲音。
天子躺在榻上,閉目養神。聽見有人進來,也只是眼皮微微一動,并沒有睜開眼睛的打算。
她身側站着一名青年男子,身着暗紅官袍,眉目間與女帝有幾分相像。最為奇特的是,他有一雙紫色的眼睛。整個大周有紫曈的,唯有尉遲國師一脈,且百年未必能有一天顯現出紫瞳。
不難猜測,這青年男子就是女帝與國師之子,大周的亡國之君端木見淵。此時,他恭順地立在天子榻前,逆光而立,看不真切臉上的神情。
“陛下,奴将小郡主帶來了。”太監撩開珠簾,将慕白蔹推了進去。自己則退到一邊,恭敬地侍立。
女帝猛地睜開眼坐起來,目光犀利冷凝:“孤讓你們将公主帶來,為何只有小郡主一人?”
太監垂下頭,沉默不語。
女帝眉頭微微一皺,卻見端木見淵卻突然跪在自己身前:“廣陵長公主陰養死士三千,圖謀不軌,現已伏誅!”他的聲音很幹淨,但話語背後的含義卻令人不寒而栗。
女帝瞳孔一縮,猛然站起來,衣袍帶落身旁棋盤的棋子。黑白棋散了一地。
她勃然大怒:“誰給你的膽子先斬後奏!縱是廣陵确有其罪,也當三司會審。誰給你的權利殺無赦!來人——魯王假傳聖谕,拿下!”
女帝的吼聲猶在夷光宮中回蕩。
然而,沒有士兵守衛士兵沖進來拿人,連一宮的宮女太監都未曾一動。
慕百嶺看到公主府有士兵闖入之時,便已猜到将要發生什麽。巫渺曾說,女帝因忌憚而鸩殺廣陵。事實上,女帝晚年,廣陵長公主也确實大權在握,百姓只知有公主,而不知有天子。被忌憚賜死,也是說得通。
但如今看女帝的反應,并沒有要殺廣陵公主之意。這一切竟是端木見淵私自決定的。
夷光宮中一片寂靜。
女帝臉色微變,目光如刀刃,直直盯着端木見淵。
端木見淵緩緩擡眸,眸中紫光忽隐忽現。他勾起唇角,頗帶幾分諷刺的意味:“皇姐原想在今□□宮,迎楚太子入主天樞宮。所以,這夷光宮的守衛早就被支開了。兒子顧及母皇安危,私自帶兵入宮,望陛下莫怪罪。”
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廣陵長公主欲逼宮,已針對女帝做了安排,不想竟被端木見淵先發制人。他誅殺公主,而後以公主所作部署為踏板,順利逼宮。
簡言之,這是一場黑吃黑的宮廷陰謀。
僅只言片語,慕白蔹就明了當年廣陵公主謀逆這樁事的原委。
慕白蔹能看明白,女帝自然也明白。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她怒極反笑,順手拿過裝着黑白棋子棋罐子砸了過去,她原想砸向端木見淵的腦袋,但終是有些不忍心,砸偏半分,堪堪砸中他肩頭,“一個兩個,居心叵測!好,很好!尉遲清和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棋罐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摔在慕白蔹腳邊。
這一下其實砸得很重,端木見淵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直直跪在地上:“是母皇教出來的。”
女帝冷笑:“孤教你殘害手足?”
“母皇教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端木見淵直視着母親,“皇姐今日若是進了宮,那完了的,就是母皇!是大周!母皇覺得,兒子殺得不對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慕白蔹感覺女帝在這一剎那老了許多,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鬓發也散亂了些許。
“對,你做得很對。大周不能落入楚國人手中,即使那是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女帝阖眼,眼前便浮現廣陵的端正矜貴的模樣,一股悲涼苦澀不由自心底起。那是她最驕傲的女兒啊!
“廣陵待你不薄,你如何下得去手?”
“待我不薄又如何?長姐不要這天子之位,我要!可她卻不打算給我,而選擇給楚國那個蠻夷!”端木見淵緩緩站了起來,一步步逼近女帝,眸色陰郁,“蕭見宥也好,廣陵也罷,擋我路者,都要死。”
女帝一步步後退,跌倒在榻上:“那孤是否也要死?”
“母親說的哪裏話,兒子怎是弑君弑母之人?您身子骨本就不好,不宜再為國事操勞,此後便移駕搖光宮頤養天年吧。”
女帝頹然地坐在榻上,良久問道:“那巫渺呢?”
“皇姐早先便将巫渺送出了城,我尚未尋到。”
女帝神色一動,似是松了口氣,像是有些慶幸。這神情卻也稍縱即逝,眉目間忽然湧起殺意:“淵兒,找到他,殺了他。否則你後患無窮。”
端木見淵頗感意外。
女帝這一輩子最在意的是巫渺,傷得最深的還是巫渺。就算端木見淵忤逆,她還是願意為了這個大周江山,選擇丢棄巫渺這顆危險的棋子。
“母皇不必擔心,長寧在此,他定會回來的。”端木見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不妨再告訴母親一件事,我借天子印信拟了一道旨意去了東海。如今,東海郡巫族恐怕已經不存在了。”
女帝臉色驟變:“你瘋了!”
巫族于諸侯和天子而言,既想拉攏,又十分忌憚。正如她與巫渺一直以來的關系。而且,巫族避居世外,向來不參與諸侯間紛争,諸侯自也不會主動發難。現在,端木見淵卻公然屠戮,除了留下殘暴之名,于大周并無益處。
“不能為我所用,那便毀了!”端木見淵嘴角一勾,“而且,母皇說錯了。不是我瘋了,是您瘋了。是您為了追殺巫渺,順手屠了巫族。”
女帝一愣,良久笑了出來,那笑容凄涼苦澀:“孤這柄刀,确實好用。”這許多年,她獨斷專行,令諸侯懼怕。對于巫渺,亦是步步緊逼。她重來沒有按照姐姐的遺言,引導巫渺,而是将他當作一柄最鋒利的刀。刀鋒所指,皆是她的敵人。
殺廣陵。屠巫族。端木見淵假傳的這兩道旨意,完完全全符合她平日的行事風格,恐怕沒有人會懷疑,這些并非她本意吧。
“罷了!孤最後沒什麽要求,只希望你能以親王之禮歸葬廣陵。”
“依大周之律,弑君謀反者,除籍貶為庶民,不得歸葬宗廟。既是庶民,又有重罪,自然只有曝屍于野。若大興陵墓,豈不是讓天下人覺得母親殺錯了?”
“你……逆子!何以如此心狠?”女帝氣急攻心,吐出一口血。
端木見淵冷眼旁觀,随後舉步走了出去,甚至連叫一聲禦醫來看女帝的吩咐都不曾有。
母不慈,子不孝。大概女帝就是這種狀況吧。慕白蔹有些于心不忍,上前幾步幫忙女帝順了順氣。
女帝握住了慕白蔹的小手,眼中難得流露出慈祥:“長寧,還是你心疼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