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自被移入搖光宮,女帝便一病不起。

然而,禦醫前來診治,卻都被她轟了出去。藥也是一滴不喝,都倒在了宮門前那幾株玉蘭樹。

慕白蔹知道,她是在求死。

端木見淵來勸過三次,自是沒什麽效果,不過是氣得女帝多吐了幾口血。

搖光宮遠離天樞宮,曾經是一座冷宮,用作懲處獲罪嫔妃。端木琯琯登基後,遣散了搖光宮中的宮妃,又修繕宮殿,宮裏宮外種了不少玉蘭樹。自此,它從一座冷宮,變成了天子別院。後來,巫渺來了昆侖,琯琯就将搖光宮賜給了他。

女帝時常望着院子裏玉蘭樹出神。倘若哪日,精神稍好,就會把慕白蔹拉到跟前,絮絮叨叨地說着些往事。她會不斷重複說着巫渺,講他們如何相識相知,又是如何相互猜忌。講到最後,她竟是哭了。

正如國師說的,端木琯琯與端木琳琅雖一個模樣,性子卻相去甚遠。端木琳琅敏感多疑,沒有了琯琯的她,始終沒有安全感。她不信任任何人,包括為她生為她死的巫渺。她更不信任尉遲清和,所以用皇夫的身份,捆綁壓制他。

女帝與尉遲清和的關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和睦。從端木見淵對女帝的态度便可看出些端倪。

但慕白蔹卻沒想到,兩人之間的隔閡竟然如此之深。

那一日,風雨交加,吹得搖光宮內紗幔飛舞。

從不曾出現的國師,冒着大雨沖進了女帝寝殿。他全身濕透,滴答滴答的水珠從衣服上滴落,只一會兒,便在腳下聚成一灘水。

“琳琅!”他粗暴地撩開珠簾,滿面怒容,“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你為何要将阿渺逼到如此地步?!殺了廣陵,屠了巫族,生生将阿渺對你最後的念想都掐斷了!”

他在州陵郡赈濟旱災,驚聞王城劇變,急惶惶趕了回來。方一踏入城門,又聽聞東海巫族被屠戮。那一刻,他只覺有一盆涼水自頭頂澆灌而下,随後心中又冒出一股怒火。

他與巫渺同朝數載,所有一切都看在眼裏。巫渺心裏眼裏都只有端木琳琅,她讓他做一柄刀,他便成為那柄刀。這麽多年,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觸動,可琳琅呢?琳琅回報巫渺的,是絕情冷漠,連他們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

“你有沒有心?究竟有沒有心!!”此時此刻,尉遲清和已經顧不得什麽君臣之禮,只想質問。

女帝沒有說話,只是半靠在床上,雙眸望着尉遲清和。她眼中神情複雜,似悲非悲。

天邊響起一道悶雷,大雨滂沱。

“清和,你認為我有心嗎?”女帝的聲音夾雜在雨聲中,飄飄忽忽。

但國師還是聽清了。

“你沒有心。但凡有一點溫情,怎會對廣陵痛下殺手?又怎會不遠千裏屠殺巫族,致東海千裏浮殍。”尉遲清和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一字一句是沉痛又悲傷,“不要跟我說,你是為了見淵坐穩天子之位。不需要!根本不需要如此!阿渺也好,廣陵也罷,從不貪戀權勢,只要你一句話,廣陵就會交出手中所有權利!你為何就是不願意相信,她不會害你,也不會害見淵!”

連朝夕相處的尉遲清和,到頭來都不疑有他,認為她真的狠心絕情如斯。

她不信他,他又何嘗信過她?

“咳咳咳!”女帝猛烈咳嗽起來,絹帕上赫然是一片殷紅的血跡。

國師一怔,連忙上前兩步,想到自己全身濕透,又在女帝身前停了下來:“陛下怎麽了?”他離開之時,琳琅還是好好的。

端木琳琅瞥了眼被染紅的手絹,神情卻非常平靜:“清和,你看得懂阿渺,看得懂廣陵。可是,你何曾看懂了孤?”

她垂下眼睑,眼中的光芒變得暗淡:“是的,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殺廣陵,殺巫渺,不過是想讓他們下去陪我,因為我……咳咳咳——”話還沒說完,她又劇烈咳嗽起來。

這一咳,嘴裏的血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她咳得劇烈,整個人似乎就要跌下床來。

“快宣太醫!”國師大駭,驚慌吩咐宮女,自己則上前去扶住女帝,“琳琅,怎麽突然病這麽嚴重?”

“不必宣太醫了。”女帝制止正要往外走的宮婢,而後推開了尉遲清和,“已時日無多,無需看什麽太醫。清和,孤走後,務必将長寧帶在身邊。若是見了阿渺,代我說聲對不起。”

這一生,她欠巫渺太多。沒有給他一個溫馨的家,沒有給他名正言順的身份,更沒有護住他們的女兒。

女帝慢悠悠躺進床裏,閉上了眼睛。耳邊是急促的雨聲、風聲,偶有一陣隆隆雷聲。恍然間,她仿佛回到了與巫渺最初相見的那個晚上。

那是東海上暴風雨過後的夜晚。

暴風雨到來時,她出海的船來不及回港,便被卷了進去,四分五裂。

她幸運地扒着一塊木板,躲過了死神。但在茫茫大海上,仍是孤立無援。那時,她以為自己終是會死在那裏。

絕望之際,卻遇到了架着一葉扁舟的巫渺。

“如此美人葬身魚腹着實可惜,不若随我回家做我新婦。”他向她伸出手,話語輕挑又不失優雅。

人生若只如初見。阿渺,若我不坐那天子之位,該多好。

雷聲隆隆,雨噼裏啪啦下着。

女帝就這樣閉上了眼睛,再沒睜開眼。

女帝薨逝,國師在搖光宮枯坐了七日七夜,便帶着慕白蔹守王陵。彼時,那裏還未被人稱作是防風村,而是防風宮。

寧烈女帝一生也是可憐,縱是入了宗廟,神位之上卻也留不下自己的名字,只有端木琯琯之名。世人永遠也不會再知道,大周還有一個名為端木琳琅的女帝。

慕白蔹坐在殿外臺階上,托腮望着天空。

忽聞一陣埙聲響起,是每夜都伴她入夢的那個聲音。其實每次一聽到,她都覺得頭皮發麻,但經常一聽就睡,第二天起來又忘記了此事。所以,一直都沒太在意。

現在,在夢境裏真真切切聽到這個埙聲。這埙聲的調子很奇怪,音律之間有許多處突兀之地,凄凄涼涼一曲,聽得耳朵不舒服。

就在埙聲即将結束之時,她眼前的宮殿如墨水一般暈了開來。

慕白蔹回到了那棵石榴樹下。石榴花開,紅霞滿天。

樹下,身着廣安君衣服的元天穎立在那裏。她回眸看向慕白蔹,那對璀璨如日月的眼睛隐隐含着笑意,似有千言萬語藏于其間。

“你和廣安君換了眼睛?”慕白蔹問道。之前夢境裏的元天穎的都是一對正常的眼睛,只有廣安君才有日月重瞳。顯而易見,元天穎在替廣安君赴宴之時,也同廣安君換了眼睛。

元天穎點了點頭:“要易容成廣安君容易,但要擁有廣安君那一雙眼睛,卻不容易。只有換了眼睛,才能裝成廣安君,才能讓他後半生平安無虞,遠離那個谶言。”

“怎麽換的?”換眼之術,她曾在古時醫典裏見過,但從未在現實裏遇到過。縱是醫術高超如慕白微,也不會這換眼的本事。元天穎不過一介說書人,實在沒想到,她竟有此本事。

元天穎摸了摸眼睛:“這是我巫族不傳之術,略略有些複雜。同郡主說了,也不會懂。那便不說了吧。”

“……”

這時,耳邊的埙聲忽而有些急切,鈍鈍地,似乎想要割破耳朵一般。

慕白蔹捂住了耳朵。

元天穎臉色一變,她跨上前兩步:“郡主,借你身體一用。”

“什麽?”慕白蔹一愣,卻見元天穎的臉貼上自己的面頰,冰冷冰冷的。

然後,她又暈了,在自己的夢裏暈了。

那惱人的埙聲也聽不到了。

落英樓裏傳出凄凄慘慘的埙聲,吓跑了不少前來喝茶的客人。姚雍和臉色有些難看,可是他敢怒不敢言,只能瞅着東閣那邊,希望老大快點結束這折磨人的埙聲。

東閣之上,慕白蔹躺在榻上,呼吸均勻綿長,似乎睡得安詳。但她全身卻一片冰冷,在這炎炎夏日,她的體溫竟如寒冰一般。

容瑾臉色卻格外凝重,連平日裏招牌一樣的似笑非笑表情都消失了。

前些日子,他催她入夢就發現不對勁。沒做一次夢,她的身體就會冷上幾分,如同屍體一般。如此多次,他有些不敢繼續,枕下那根玳瑁簪也拿走了。

原以為這樣停下便可,卻沒想到,即使沒了玳瑁簪,她竟自己入了夢。而且毫無預兆地暈倒在外面。

容瑾終于意識到,自己有些玩脫了。

言疏桐坐在一旁,頗有幾分幸災樂禍之意:“我之前怎麽提醒你來着,讓你別折騰,現在折騰出事了吧。”

這次發現異常,還多虧了言疏桐的仔細。

慕白蘞雖然行事不拘一格,但按時按點這件事做得非常好。每天都是一個點出門,又在一個點回來。今日,過了時辰卻不見她,言疏桐就有感覺到不妙,便帶着白虎下山尋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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