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恍然一夢十多年
一曲《離魂引》,他吹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慕白蘞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若非還有呼吸,容瑾都要以為慕白蘞已不在人世。
他自知理虧,面對言疏桐的數落,也沒回嘴。
言疏桐奚落一頓容瑾之後,正了正臉色:“魇術之能,通天曉地,頗是逆天。不循序漸進,而以外力激發,本就是拔苗助長。如今這樣,要怎麽辦?”她看着慕白蘞的目光很是憂慮。
就在這時,慕白蘞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言疏桐一喜,趕緊上前摸摸慕白蘞額頭和雙手。觸手有溫熱,不再那麽冰冷。
“她的體溫回來了。”言疏桐松了一口氣。
容瑾面色緩和了一些,也圍上去坐在榻邊緣,雙眼緊緊盯着她。
榻上的慕白蘞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眼有一剎那的空洞,而後慢慢聚光,明淨剔透。
言疏桐見她醒來,心中的大石終于落地。
然而容瑾稍加緩和的臉色,驟然又緊繃起來:“你是誰?”他的聲音低沉,透着幾分寒涼之意。
這不是慕白蘞的眼神。
慕白蘞無論看誰,眼中永遠帶着一份寧和,以及一份勃勃生氣,讓人看着就很舒服,願意與之相交。而現在,同樣的眼睛裏卻無端多出了滄桑,雖有笑意,卻拒人于千裏之外。
言疏桐一愣:“主子,怎麽了?”
容瑾沒有回答言疏桐,“慕白蘞”卻用行動回答了。
她坐起來,曲着一條腿在榻上坐着,身子微微前傾。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手卻朝容瑾伸了過去。她指尖輕輕挑起容瑾的下颔:“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小後生這張臉,生得着實好看。老身這整截身子進了土的人都忍不住想親近親近。”
這神情,這坐姿,這動作,這話語,慕白蘞決計是做不出來的。
奪舍,這個詞僅在話本中見過。事情似乎鬧得更大了。
此時,言疏桐不知該給出什麽表情,只能瞥一眼容瑾,再次預言道:“我想,明天提刀來見你的,大約會是慕深。”
當言疏桐提及晉王,容瑾面色略有不虞,但很快掩了過去。至始至終,他都沒有躲開“慕白蘞”的手,只是輕輕笑了一下,将臉湊得更近,幾乎就要貼上“慕白蘞”的臉。
“承蒙閣下欣賞,我可允你一親芳澤。”翡翠色眼睛閃着莫測的光芒。
要論厚臉皮,大約是沒人能比過容瑾的。
占據慕白蘞身體的元天穎也是愣了愣,随着噙着一抹笑,退開了去:“我家長寧矜貴,怎能讓你占了便宜。”
容瑾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元天穎衣袖一揮,從榻上起身,踱步走到窗前,打開了西邊的窗戶。
遠處搖光峰之上,一輪殘陽懸挂,天色也已暗下些許。
酷暑已過,已入冷秋。晚間的昆侖城已經沒有那麽熱,有風自昆侖山吹來,帶來一陣涼爽。
她立于窗前眺望,目下所及之地,一磚一瓦,一屋一舍,一如當年。只是街市的有些客棧酒肆換了招牌,換了主人。
“小後生,我那玳瑁簪呢?”
“疏桐,你速去取來。”容瑾已坐會原先的椅子上,抿了口茶。聽元天穎問到玳瑁簪,便吩咐言疏桐去取來。
言疏桐福了福身,退出東閣。
“現在已無旁人,閣下有話盡管說,有要求盡管提。”容瑾放下手中茶盞,“以一縷殘魂控制他人身軀,頗費心力,也極為耗損長寧元氣。你我便長話短說,速戰速決。”
“我有一件未完之事,一個未了心願。”元天穎自也知道當中厲害,也沒拐彎抹角,而是直接了當提了要求,“望閣下幫我擇一處風水寶地,歸葬故友。還有,讓我再見一面廣安君。”
“第一個要求簡單。但這第二個,卻着實不容易。實不相瞞,在下受秦君所托,尋廣安君多年,至今未有所獲。”
元天穎眼中閃過詫異之色:“大周失國之後,他也沒有回秦國?”若是因明瞳子的讖言,他沒有回去,可以理解。可是周國已滅,讖言便沒了任何意義,他完全可以回去。
元天穎一直都知道,回秦國與兄長團聚,是廣安君一直以來的願望。
“秦國上下皆以為,廣安君在當初赴宴之時就慘遭天子毒手。直到我在蓮花牢發現閣下屍骸,才知廣安君并未遭難。除此之外,我并無廣安君的任何消息。”
元天穎沉默片刻,瞥見一旁書桌,随即走了過去。她攤開一頁宣紙,提筆畫起了鬼畫符,那七個符號似畫非畫,似字非字。
“我這有個法子,你将這副字散播出去,廣安君若是見了,必會前來。”元天穎放下毛筆,指尖細細描摹那鬼畫符,“若是這般還尋不到,那便只能道一句無緣。他日,小後生若有了消息,将那玳瑁簪還給他。且再幫我傳句話,就說阿元……”她頓了頓,眼中柔情似水,而後像是想到什麽,嘆了口氣:“過去這許多年,往事種種,多說無益。望他珍重吧。”
容瑾好奇地湊過去看了桌上的字,這一看,便愣住了。
或許別人認不得這七個字,他卻是認得的。那是七個古體字,端木氏立國之後,覺得字體過于繁複,遂簡化之,這才有了現在的文字。除了避居世外的巫族仍在使用這種古體字,諸侯早已棄用。
元天穎寫的這七個字,是一句情詩: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廣安君可認得這字?可明白閣下的情誼?”
元天穎笑着搖頭:“他自是不知道的。當年我同他約定,若是哪日相隔天涯,我又想見他,便會在大街小巷的角落刻上這七個字。他看到了,那便來老地方找我。”
廣安君只以為是暗號,還問過她,為何一個暗號要這麽長。
她并沒有回答他,于她而言,這并非暗號,而是她一直想說,卻未曾說出口的話。
心悅君兮,君不知。
“你認得這字?”元天穎突然發現哪裏不對,這七個古體字連巫族人都未必能認全,這小後生卻一眼看了出來,“你是巫族人?”
容瑾似笑非笑:“不是,只是碰巧認得這些字罷了。”
“也對,你怎會是巫族人呢?若是,便也不必用埙聲引導長寧使用魇術了。”說到慕白蔹,元天穎的目光忽然促狹起來,“你可喜歡長寧?”
這一問,險些讓容瑾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長寧是個讨人喜歡的姑娘,我落英樓上下沒有不喜歡她的。”容瑾尴尬地別開眼睛,“我呢,同樓裏那些人略有些不同,特別喜歡折騰她。”
元天穎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用慕白蔹的臉這麽笑,竟無端有些詭異。
落英樓的效率很高,元天穎提出要求不過半個時辰。姚雍和便找好了地,尋好了人。
“老大,你是打算活埋了慕小妞嗎?”即使姚雍和帶着皺巴巴的面具,但那擔憂之色一覽無餘,“慕小妞吃了咱們四枚迦葉果,整整四百兩黃金呢!活埋了着實不劃算,還是留着她那不怎麽結實的小身板給咱們樓跑腿吧。”
無端端要找風水寶地,姚雍和以為慕白蔹惹惱了老大,老大準備挖坑将她埋了。
容瑾輕笑一聲,沒有接過姚雍和的話頭,而是朝身側退開了幾步。
元天穎走上了上來:“帶着人,跟我來吧。”
“……”姚雍和目瞪口呆,“那還是慕小妞嗎?那還是我家老大嗎?”慕小妞見老大,不都慫包得緊,何曾有過這麽神奇?而且,老大今日還特別恭順。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別多。
夕陽沒入地平線,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華燈初上。
元天穎帶着一行人來到了那棵石榴樹下,黑暗中,那伸展的枯枝看上去有些可怕。樹枝上,仍舊站着幾只烏鴉。乍見一群人來到樹下,驚叫着飛走。
“挖吧。”元天穎又下了一道指令。
姚雍和一邊招呼手下人挖,一邊狐疑地盯着她。
元天穎笑意盈盈地回望,又起了戲弄的心思。
她只是神色一動,容瑾便知其意。他一只手蒙上他的眼睛,順勢又将他拉離元天穎:“別看了,那不是小白蔹。”
雖然那殼子裏的靈魂是別人,但是身體還是慕白蔹的。他樂于元天穎用慕白蔹的身體調戲他,卻不想見到她用白蔹的身體去調戲別人。
姚雍和更加迷糊了。
“樓主,挖到了!”這時,一個小厮一鋤頭下去,似乎碰到了一塊木質的東西,他驚喜地丢下手中工具,用手扒開土壤。借着旁邊小厮打的燈籠,他看到一副用陰沉木打造的棺材。
石榴樹下,土質濕潤,那棺材已經被腐蝕得很嚴重了。小厮碰了碰,就留下一個手指印。
挖到了棺材,小厮們便小心了些,生怕一個不小心弄壞了棺材。
待小厮們徹底挖開,将棺材們搬了上,元天穎走了過去:“這裏面是廣陵和慕百嶺。”
姚雍和大吃一驚,倒是容瑾沒表現出多少驚訝。來之前,他便已猜到了幾分。
元天穎摸了摸已然腐蝕的棺材,記憶又回到了十九年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