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世界,小愛情(4)
頌頌抱着蛋糕卷回家,已近深夜。早春時節,月光冰冷地穿透天空黯淡浮雲。她的心思完全還在“雲計算”上面,滿腦子盤旋亂七八糟的生詞。
大師兄的電話在這時候打進來:“這麽晚,才回家?”
她才走到樓下,心裏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四處張望,想了想才忍住,只應了一聲“嗯”。
四周萬籁俱靜,二月份的天,連蟲鳴都沒有。大師兄停了片刻才說:“上次你說想去譯文出版社,我認識那裏一個副社長,看看能不能哪天約出來吃個飯,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她略一遲疑,決定實話實說:“大師兄,我不想麻煩你。”
大師兄的聲音語重心長:“說什麽麻煩,魯老師不在,大師兄照顧你是應該的……”她及時打斷他:“對了,好久沒見到小蓉姐了,她還好嗎?”
大師兄的聲音戛然而止。每次說到丁小蓉,他們的談話都會戛然而止。
就象那一年冬天,随着丁小蓉的出現,她對大師兄的暗戀也戛然而止。
記得那是她高三那年的冬天,丁小蓉大四,經管學院的學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選上計算機學院魯教授的課,因為那門課常常由魯教授的大弟子範羽代授。
別的博士生代授導師的課常常引起學生的不滿,唯獨範羽不會。那時候他是遠近聞名的才子,知識淵博,語言幽默,講課深入淺出,對學生又耐心親切。計算機學院本來女生少,魯教授的課卻時常有外院的女生趕來旁聽,這樣一來,連正宗計算機學院的男生們也愛來湊熱鬧,往往濟濟一堂,一座難求。
丁小蓉本沒什麽不同,只不過人長得漂亮些,家裏比別人更富有些,上課更愛問問題些,其實下課後尤其愛問問題。
記得丁小蓉接連幾天出現在實驗室的門口,宋挺二師兄就不屑一顧地嗤之以鼻:“花癡!就聽她問的那些問題,她都好意思問出口?”二師兄安慰地拍頌頌的肩:“放心,期末考試她肯定過不了,下學期保證銷聲匿跡。”
頌頌在門口見過幾次丁小蓉,身材高挑,打扮入時,栗色的長發披在肩頭,是個明豔動人的女孩子,而且據說家財萬貫,和二師兄口中的花癡不大搭界。有一次傍晚,頌頌見到她站在大樓外的冷風裏專注地等待,一手抱着咖啡壺一手提着食品袋,看見頌頌微笑地點頭,問道:“請問範老師什麽時候回來?”
那時候她覺得有趣,還是第一次聽人叫大師兄老師,那不是說她自己也成了丁小蓉的長輩?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期末考試時學校裏發生了幾件大事。人文學院的一個年輕老師被查出收受學生的賄賂,被學校開除。日文系的系主任被舉報和學生有不正當關系,被貶去圖書館做館長。頌頌聽到樓下的王老師和李老師聊天,王老師語重心長地說:“現在有的女學生可不一般,千萬不能和她們單獨相處,問問題最好在公共場合,談心什麽的想都不要想。你要是敢期末不給人過,當心她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出乎二師兄的意料,丁小蓉的期末考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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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頌頌的記憶,真是件奇妙的事。對于大師兄的過往,她的記憶裏不是夏天就是冬天,而冬天又數那一年特別漫長。
那年冬天有許多隐約的謠傳,說有人見到大師兄和丁小蓉在校外牽手,一起約會。畢竟曾經是師生關系,丁小蓉還是在校學生,沒有人會挑明了說,只是每每當頌頌趴在桌上做作業時,二師兄總又架起了腳嗑瓜子,看着她有一陣沒一陣地嘆氣。有時候到了飯點兒,大師兄還會過來輕拍她的頭:“頌頌,我出去吃飯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高三的課業把人累成狗。她低頭緊盯作業本,識趣地說:“不去,作業都做不完。”
大師兄喊她吃飯,何曾需要問她是不是要一起來?如果問,大概是不希望她跟着來,更何況從窗口望出去,她能看到丁小蓉等在大樓拐角的大松樹後面。
再後來,她考上大學的那年也正好是大師兄畢業的日子。她從沒放棄過美女翻譯的夢想,所以志願填的都是北京的大學。
而大師兄,她聽說他拿到天使基金的投資,開始着手建立自己的公司。
人各有志。如果令狐沖有志成為武林盟主,絕對不會為小師妹放棄白富美任盈盈。許多事無法勉強,堅強地放棄是唯一的出路。
大師兄結婚也在冬天。大一那年她回家過春節,還正好趕上了大師兄的婚禮。爸爸受邀坐在主桌上,整個實驗室都被請去,坐了滿滿兩桌。
為了參加婚宴,她做了精心的準備,買了新衣服,破天荒地做面膜,睡美容覺,簡直比自己結婚還隆重。走之前爸爸來看她,臉色凝重地坐在她床頭,沉默了好久才說:“頌頌,你如果不想去,可以不去,不必勉強自己。”
她笑:“為什麽不去?我禮物都準備好了。”
那是一次聲勢浩大的婚宴,擺在南湖邊的高級會所裏,湖光山色,樓臺掩映,美得不似人間。女方家族的親友團人數衆多,衣香鬓影,觥籌交錯,新娘身着極盡靡麗的白色禮服。敬酒敬到他們這一桌,頌頌還站起來勸酒,促狹地說:“去年這時候小蓉姐還得管我叫師叔,一年不到,我得管你叫大嫂了!”
大家都笑,新娘的臉上飛着幸福的紅雲,她喝下桌上最烈性的白酒。南方姑娘不擅飲酒,這半年在北方念書倒讓她學到幾分酒膽,一杯白酒灌不醉她。
大師兄也絲毫不見醉意。他始終面帶得體的微笑,在親友來賓間進退有度。事實上無論何時,大師兄總是最清醒的那一個。倒是做伴郎的二師兄擋酒擋到吐血,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回家的路上還拉着頌頌唠叨個沒完:“頌頌,你千萬別怨你大師兄……那個女的,簡直是魔鬼……你大師兄也是沒辦法,那時候你大師兄快畢業了,如果被人告一狀,前途盡毀……”
頌頌回北京那天,是大師兄婚禮後的第三天,她意外地在家門口看到大師兄。他執意送她上出租車,又送到火車站,最後送到站臺上。列車晚間六點四十五分發車,正好是天将黑未黑的時候。她站在車廂門口笑着說:“就送到這兒吧。”大師兄只好把箱子交到她手裏,停頓片刻,象往常一樣伸手要拍她的頭。
也許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她扭頭避開了他的手。她記得那時候他臉上複雜無言的表情,最後他說:“頌頌,你大師兄也有很多不得已。”
她笑了笑:“我不信世上有所謂不得已,只有舍得和舍不得。所以你要待小蓉姐好一點,祝你們幸福。”
她清楚地記得轉身的那一刻,她的臉上帶着笑容。當然,那時候她還是掬過幾捧心酸淚的。青春年少,大師兄滿足一個少女對異性的所有夢想,說她沒傷心過那肯定是騙人。就在那晚,火車呼嘯離站的瞬間,她在窗口遙遙回望,看見站臺上的路燈一齊點亮,而大師兄的身影霎那間消失在光和影的背後,心底忽然湧起柔軟酸痛的浪潮,所有回憶都随淚水噴湧而出。
最後她躲在火車上鋪的一角,在日志上正正經經寫了一封分手信。到如今年代久遠,到底寫了些什麽她也記不清,只記得裏面有這樣的話:
“愛情很小,世界很大。再見,我會記得你。”
可惜有大段人生她無法記住。那時候她的空間是嚴格加密的,大概也有一個很矯情的網名,沒有訪客,少女的心情日記當然只有自己能看。早知如今悔不當初。如果早知道要失憶,她肯定把空間開放,免得象現在這樣,網名不記得,密碼更不記得,以前寫了些什麽,大多也不記得。
所以現在她的空間用真名實姓,門戶大開,放滿照片,如果哪天再失憶,随便搜一搜也能撿回大半記憶。
她的記憶中斷了一陣,後來大部分關于大師兄的事都是聽二師兄唠唠叨叨地轉述的,比如大師兄的公司一輪又一輪的融資,一路坦途,直到今天。還有丁小蓉移民去了加拿大,似乎大師兄的事業越成功,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遙遠。
有一件事她十分明白,不管大師兄和丁小蓉是好是歹,早就和她無關,所以課照上,覺照睡,飯照吃。更何況她有阿深,既然已經決定往前走,沒有戀戀不舍不斷回頭的道理。當晚她抱着香菜蛋糕卷上樓,迫不及待地打開嘗了一口。
十分奇妙的滋味,有點臭,又有點香,剛一入口味道怪怪的,但回味悠長。生活常常不是你想要的那樣,但苦澀的盡頭,偶爾也有這樣出人意料的小驚喜。
剛才她問大師兄小蓉姐好不好,大師兄給了個出人意料的回答。他什麽也沒說,靜默片刻,反問她:“你那個阿深呢?也很久不見,還好嗎?”
她想起來去看手機,才發現“深宇宙”在她日志上的留言:“用不用那麽拼?該回家了。”
她想了想,私信他:“今年暑假會回國嗎?”
原以為他不會立刻回複,每次她問這個問題他都要磨叽半天。沒想到今天屏幕上立刻跳出他答複:“應該不會。”
她不禁氣餒:“我們到底還算不算在一起?多久沒見面了?這已經是第三個暑假了!”
往常她也這樣抱怨,而他會列出千百個理由來哄她,什麽考試,寫報告,打工,實習,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今天卻似乎有些不同。她等了許久,他只回了一個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