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雖深
明藍聽到南慶倒地的聲音,慌忙回過身來扶他。
路燈下,她看他一身淺色睡衣被泥濘污染,雨水将頭發弄得扁塌,如此狼狽的模樣讓她連開口問“你有沒有怎麽樣”的話也于心不忍。任由他搭着自己的肩膀,她領着他回到屋內。環顧四周,進門處有一個毛巾架,她取下一條毛巾,替他擦頭發和臉上的雨水。
南慶避了一避,摸索到她手上的毛巾,紅着臉輕聲說了一句:“我自己來。”
明藍此時才瞥見他手上的擦傷,從手掌的側面到手腕處,破了一塊皮,血水雖被雨水沖淡了,可整個一片都是紅紅的摩擦傷。
想到他這一跤也都是因為她情緒失控跑走的緣故,明藍頗感歉意和不安:“你的手破了,骨頭有沒有傷到?”
他一邊拿着毛巾給自己擦臉,一邊說:“我想沒事。”
“藥箱在哪裏?”
“真不用了。”他淡淡地說,“我的傷我自己有感覺,不要緊。”
她也沒有勉強他,只說:“至少去清洗一下吧。”
“嗯,你稍等我一下。”他伸出手,晃了晃,摸到了毛巾架的位置,把毛巾挂了回去,像是就此确定了自己的方位,轉過身,朝着一個房間的方向走去。過了一會,他從房裏走出來,身上換了一件棠紫色的絲質睡袍。
明藍見到他換了睡袍,驀然記起現在的時間已經實在不便繼續逗留在這裏。誰知南慶竟像早就知道她要告辭,早先一步說道:“你預訂了哪家旅店,我派人送你過去,一個女孩子深更半夜走在路上畢竟不妥當。”
“我……我沒有訂到房間。”明藍嗫嚅道。
“那麽你打算回岘港?”
明藍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南慶靠着卧室的房門,半仰起頭,似乎在思考什麽,可是并沒有考慮太久,他把頭轉向她的方向,說:“要是你今晚不打算回去,我這棟樓倒是有一兩間空房,你随便選一間住就好。只是我這裏也不常有客人來,這兩間客房打掃得不勤,也許不如酒店的幹淨。”
說實話,明藍對于他的提議是有些心動的。畢竟,在這樣的深夜裏,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總比流落街頭強。只是她與南慶不過是一面之緣,他的這份好意,她是否領受得起呢?
“嗯?”可能是長久得不到她的回應,靜默讓失明的他有些不安,他朝着毛巾架的方向走過來,“明藍?”
她朝他迎過去:“我在這裏。”她極其自然地輕握住他的小臂,自己并無所察覺,“我只是在考慮你的建議。”
“如果你不喜歡,我也可以叫醒我的人,開車送你回岘港。”
明藍大驚:“我可不想別人恨我擾人清夢。”
南慶笑起來:“所以你沒什麽好考慮的了,不是麽?”
明藍微微擡起臉,第一次發覺,這個男人的笑也可以很明媚,甚至帶着幾分孩子氣。
“客房在二樓,走道的最後一間是洗手間,也有淋浴。這房子雖是老房子,內部卻是改裝過的,住起來也算方便。”南慶說,“一樓的燈我也不會關,你要有什麽需要,可以随時下樓找我。”
“謝謝你,南慶。”她由衷地說,“我先上樓了,你也早點休息。”
“等等,你來——”南慶說,“去我的卧室拿件幹淨的衣服,你的身上也濕透了吧?”
明藍想,這時候要是婉拒倒顯得自己矯情,不如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好意。
明藍看着南慶打開他的衣櫃,裏面從深到淺懸挂着一套套搭配好的衣服,從白色到灰色再到黑色,都是外出時穿的常服。他拉開底下的三個抽屜,裏面則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睡衣,依然是從淺色到深色的排列。只是顏色豐富了許多,不再是單調的黑白灰,可能是因為在家穿着,不那麽需要忌諱搭配出錯的問題。
“你自己拿一套吧。”
明藍沒有刻意選擇,把左手邊抽屜最上面的那件取了出來,向南慶說了句謝謝。他們互相又道了遍晚安,她才走出他的房間,朝着二樓去了。
雨聲漸止。南慶把卧室的窗打開,随後在自己的床上躺下。頭頂的木質吊扇緩慢旋轉着。 夜風吹得庭院裏的樹葉沙沙作響,偶爾會有雨滴從樹葉間墜落,擊打在庭院中那幾缸碗蓮的水面上。
客廳的燈應該還是亮着的吧?他睜大眼睛,朝着門口的方向望去,可什麽也看不見。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他僅存的一點光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消失了。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反正,那微乎其微的一點光感,也沒有太大的實際作用。而在普通人眼中,有或者沒有那些光感,他也都是一個瞎子。
他帶着一種認命的情緒,從床上爬起來,把卧室的門合上了。用力過頭,聲音有些大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看來,自己還是終究有些不甘心。
可是他必須接受失明的現實。
他享受過十五年的五彩世界,但興許要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裏生活超過五十年。
五十年?多漫長啊!如果注定要活得落魄,那還不如立即死去!在失明的最初,他真的曾經想過自戕,可是,驟然失明的他幾乎寸步難行,更別說找到自殺的工具。他不吃不喝,試圖用絕食的方法“得償所願”,最後幾乎是靠營養針救回性命。
即使過去那麽多年,他的耳邊時不時仍會響起母親在他出事之後歇斯底裏地沖着父親大吼的音:
“為什麽不肯拿錢贖他?為什麽不肯拿錢贖我們的允初?為什麽要報警!”
父親哭了。他聽到他嗚咽的聲音,沉悶而克制。
“不是說你會把允初當做你的親生兒子嗎?我懂了,這全是我的錯!是我的罪!在你心裏,始終還是把他當成外人的是嗎?”
父親終于為自己争辯:“不是!雨涵,你不能用這樣的話來指責我!四十萬不是個小數目,我們的錢也是我們辛辛苦苦賺來的!何況,當時的我覺得,報警救回我們兒子的把握更大!雨涵,原諒我,原諒我!如果可以的話,我恨不得把我的眼睛挖給允初!”
南慶的母親最終也沒能原諒她的丈夫。抑郁症令她神智日益不清。早先精神狀況好些的時候,她還能偶爾笑笑,陪着兒子一起學摸盲文,說些寬慰的話,給他削水果吃,到後來,她徹底無法擺脫心理的陰霾,身體裏所有的細胞似乎都在指向一件事:想死!
終于有一天,她趁着家裏傭人不察,拖着南慶到了陽臺上。那天的太陽很大,母親的臉湊得很近,強光之下他隐隐約約看得見她的輪廓。
母親很輕柔地對他說:“允初,跟媽媽一起去好不好?媽媽會永遠保護你。”
他感覺到一種不祥的氣氛,怯怯地問:“媽,你要去哪裏?”
母親翻身坐到陽臺邊沿,一只手仍然牽着他。
“你也過來。”她把他的手放在陽臺欄杆上,“坐上來啊。”
他摸到了被烈日曬得有些發燙的欄杆,心裏一驚,縮回了手。然後又摸索着摸到母親的膝頭,他按住她,驚慌失措地大喊:“媽!你快下來!來人哪!快來人!”
“這樣不好嗎?”母親的話音出氣地冷靜,“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會很殘忍的,允初,媽不想你留下來受罪!你是媽媽的兒子,你只是媽媽的兒子,你懂嗎?這裏已經沒有你的親人了,你一個人該怎麽走下去呢?難道你寧願在這個又黑又冷的世界裏痛苦地活着嗎?”
他來不及思考便沖口而出:“我要!媽,我要!”
“是嗎?”母親的手攀上了他的臉龐,捧起它,她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興許軟弱的只是我自己吧!允初,媽媽對不起你。”
只是轉瞬間,母親手上的溫暖消失了,他被一股大力掙開,再伸手,只抓到一片虛空。
失明的打擊加上母親在他面前自殺的沖擊,讓他得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失語症”。整整三個月的時間,他沒有說過一句話。父親拿他也毫無辦法。父親?——他還能繼續稱呼他為父親麽?如果不是因為他出了這件事,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得知自己原來并不是葉名安的親生子。母親臨死前說的話言猶在耳“你只是媽媽的兒子,這裏已經沒有你的親人了”!他再也不能挺起胸膛,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在這個家裏以過去的身份生活下去。
四十萬,他叫了整整十五年父親的人,因為不肯付出四十萬元的贖金,導致了他雙目失明的慘劇。他能怪他嗎?他不能!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悉心照顧、培養了他十五年。即便在他五歲那年,母親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他也沒有半分厚此薄彼。平心而論,他應該感激他的養育之恩。可是,他卻再也無法對他敞開心扉。
也許,葉名安也感覺到了。在這個家繼續存在下去,只會讓他的這個“兒子”越來越封閉自己,又或者,他本身也無法忍耐兩人同住一個屋檐卻沒有任何交流的煎熬。母親去世三個月後,在葉名安的請托之下,他被帶離了葉家,随遠嫁越南富商、膝下無子的阿姨去了越南。
從那時起,他的名字由“葉允初”,變為了“阮南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