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須醒

江淮在潮水般的掌聲中,手執二胡,起立謝幕。年輕的他穿着一襲青色長衫,身材颀長,眉目清秀。等待他的是一場盛大的慶功宴,二十歲的他不僅是知名音樂學院民作系的高材生,還已經在當地最好的音樂廳舉辦了二胡獨奏音樂會,且所有的演出曲目均出自他自己的創作。等待他的将是更高規格的演出以及音樂碟的錄制出版計劃。沒有人會懷疑,他絢麗的人生才剛剛展開帷幕。

換好衣服,他離開後臺。車已經在音樂廳的後門等候。他彎身坐進車裏,母親呂明舒的手握着他的手,臉上是驕傲而溫暖的笑容。

接送他去酒店的車開得很平穩,離酒店只有三五分鐘的路程了。然而車子剛剛駛上高架的斜坡,突然間,一輛逆向行駛的車朝着他們迎面撞擊過來。司機打了個方向盤,可是沒有避讓開,随着車裏人的驚呼,兩輛轎車各自飛了起來,一同墜下了斜坡。

疼!錐心裂骨的疼!他張了張嘴,卻連慘叫聲也發不出來。

“阿淮!阿淮!”

母親的聲音好遠、好遠!江淮努力了半天,眼睛只開了一條縫,從鼻腔到嘴裏都彌漫着血腥的滋味。血還在不停地從頭頂往下流,将他的視線遮蔽。

“阿淮,媽會救你!”母親撞擊着變了形的車門,将他拖出了車廂外。

他完全不能動彈。任由着母親一瘸一拐将自己背出了好遠。在走出十多米遠後,呂明舒終于體力不支,連帶着兒子一起匍匐倒地。

“轟”地一聲,轎車爆燃起來。火光一片。江淮聳了聳肩膀,試着擡起手臂去牽母親的手,可是卻做不到。“媽!”他發出只有自己能夠聽到的呼喚聲,這便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與此同時,警車、消防車、救護車的聲音,瞬間淹沒了他微弱的哀叫。

夢中如潮的掌聲退去,只有窗外的雨水,在這個夜裏響起。

“媽!媽!”江淮擡高右手,在空中無意識地抓了幾下。

“江淮!”他的手被另一只手輕輕包裹住。

是誰?他睜開眼睛,輪椅前站着的人不是母親,而是時薇。

他抽回手,把手放回輪椅的操縱杆上:“你怎麽還沒走?”

時薇道:“如果我走了,今晚明藍回來了,你又怎麽說?”

江淮的聲音冷冷淡淡的:“什麽時候我做事需要給她交待了?”

時薇吸了口氣,好像是在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最後她說:“已經不早了,你看你都睡着了,不如我幫你到床上休息吧。”

“我現在就在休息。”江淮說,“每時每刻我都是處于‘休息中’,差別只不過是癱在床上、還是輪椅上而已。這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本質不同。”

“是嗎?”時薇的聲音裏終于有了一些急躁和憤怒,“你不要忘了明天上午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岘港的酒店就要開幕了,這家酒店雖然是你江家的生意,但你也必須考慮一下所有酒店職員為這家酒店所付出的心力,接下來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拜托你這種時候不要對自己的身體太任性好嗎?”

江淮靜靜地看着她,幾秒後,操縱輪椅往床的方向駛去。

時薇替他理平了床單,拉開毯子,用一旁的提升機把江淮轉移到床上。

床頭便是一只控制整個房間所有開關的遙控器,時薇剛打算按下關燈鍵,江淮說了句:“幫我再打個電話給她,問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時薇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挂鐘,時針已經指向十二點。之前她已經在江淮的授意下打過好幾遍明藍的手機,可每次都是關機狀态。

她又撥了一遍明藍的號碼,仍然是關機。她看到江淮的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嘴唇明明抿得緊緊的,樣子卻像要吃人。

“明天一早如果明藍還沒回來,讓阿勝去會安找一下吧。”

江淮說:“幫我叫阿勝來,讓他現在就去。”

“現在?”

江淮嘆了口氣:“這個時間确實太為難人,我會當面跟他道歉,也會補償他。可是這件事不能耽擱,這麽大雨,會安對她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現在她的手機也不通,也不知她會不會出事。”

“你不是讓她去找一個人麽?也許可以打個電話直接問問他去,看看對方是不是知道她的行蹤。”

“我并沒有那位先生的電話,我們只通過E-MAIL來往過,是一種接近于神交的狀态。”提起那個人,江淮的神情裏有一些仰慕和欣賞,只是轉瞬間便被另一種焦慮的神情取代了。

時薇不再多話,立即拿出手機,撥打阿勝的電話,她開了免提,随後把電話湊到了江淮的嘴邊。

江淮用英語對阿勝說:“對不起,阿勝。我有件急事要讓你做,你去一趟會安,想辦法找找明藍。可以先去一家叫‘垂雲’的店找一位南慶先生問問,她是幾點離開的,有沒有說晚上會去哪兒。”如果找不到,就四處轉轉,盡量找到她。”

他向時薇示意可以收線了。待時薇放好電話,他看着天花板輕輕地嘆了一句:“只怪我吩咐她的時候太欠考慮。”

時薇用一種很傷感的眼神看着他說:“江淮,你若欠考慮,便不會那樣吩咐她。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那個人就是我了。”

江淮苦笑了一下:“時薇,你說的這句話,确是實情。”

時薇挂了電話,替江淮把毯子掖了掖,雖然這裏一年四季都是炎熱的,可因為江淮受不得寒,屋裏的冷氣開得并不高。

“我走了。”時薇起身,把遙控器放到他的右手邊。

“太晚了,你留下去客房睡吧。”江淮擡起眼睛,看着時薇說。

時薇說:“你是為了故意讓明藍看到我在這裏才留我住宿的?”

“不是。”

時薇笑了笑:“那麽你的好意,我欣然接受。”

南慶朝着明藍站立的方向略側了測頭,仿佛是在捕捉她的訊息。像是感知了她的不悅情緒,他對她說:“你別介意我剛才的冒昧。只是你的名字讓我想起在我看得見的時候,我最喜歡的顏色是藍色。”他聲音平平的,聽不出太大的起伏,“深深淺淺的藍色,我都非常喜歡。可是,現在我已經想不起明藍是怎樣的一種顏色了。海的顏色、天空的顏色,也幾乎全忘記了……”

明藍望着他的眼睛,暖黃的燈光下,依舊是一片空茫的神色。她不忍再看,調轉了眼神,視線恰好不自覺地落在了他的手上。南慶的兩只手交叉握着,指尖微微顫抖。她忽然一陣心疼,之前隐約的一絲不快被抛到了腦後。

“你……是後天失明的?”明藍咬着唇,有些發怯地問道。

南慶回答地倒很坦然:“是的,在我十五歲那年。”

“是生病麽?”

他遲疑了兩三秒:“是一場意外。”

明藍本想問可不可以治療,可再一想,如果可行的話,南慶也不會至今仍然失明。于是,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你進來那麽久,我也沒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南慶起身走到一張桌邊,摸到茶壺和水杯後,倒了一杯茶,卻并不端起來,“請自便。”

明藍本想說,時間不早,她打算告辭了,可現在他親自為自己倒好了茶,她倒不好意思就這麽走了。出于禮貌,她走過去,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自己随便坐,”南慶道,“我聽說,江淮先生的身體也不太方便?”

明藍放下茶杯,幽幽地點了點頭。一剎那又想起,南慶看不見她的動作,便開口說道:“是的,他的行動不便,要不然,我想他一定會親自來拜訪你的。”

“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一句,你是江先生的……”可能覺得這樣提問太過不妥,南慶掩飾地笑了笑,“可能是因為看不見,生活中少了很多樂趣,人也變得八卦起來。還請原諒一個瞎子的好奇心,你完全可以不回答我的。”

“我是他的特別護士。”心裏有些異樣的失落暈染開來,明藍也用一笑遮掩過去,“有時也幫他處理一些別的私事,類似于生活秘書或者保姆之類的。”

“你是學護理出身的?”

“是。”當年高考,她毫不猶豫便填報了護理專業,為的便是成為江淮一生一世的護士——這是她發自內心的志願,她從未後悔。

“看得出來,你對照顧江先生很用心。”南慶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叩了叩桌面,“哦不,我應該說,我聽得出來,你是個有責任心的好護士。”

“我能幫他的很有限。”明藍頹然道,“他這十多年來活得很辛苦,也許我不該那麽說,但我想,你一定是他很重視的好朋友,因此你一定能夠了解,他有多苦。”

“我想我多多少少能了解一些。不止是因為我們神交已久,而且,如你所見,我們一樣是深受殘障之苦的人。”

“對不起,我不該……”

“如果你說的這些就能讓我難過,那麽世界上我聽不得的詞就太多了。”他回到剛才的座椅上坐下,驀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問了一句:“你剛才好像說,江淮先生這十多年來活得很辛苦?你的意思是,他是十多年前……”

“也是意外。”明藍的眉頭鎖起來,雙手掩住臉龐,“一場不該發生的意外!該死的意外!”

“明藍?”南慶朝前面伸了伸手,側過耳朵對着她的方向,“你在哭?”

“對不起!”她失控地奔出門外。

“簡明藍!”許是因為對屋裏的陳設很熟悉,南慶追出去的腳步并不很慢。

可是屋外的石板路有些滑,他沒有帶盲杖,走得又急,追出了幾步後,還是被沾了雨水的青苔滑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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