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玫瑰
一個半小時後,南慶宣布下課。明藍把吉他靠牆一放,搓了搓按弦按到發痛的手,下意識地長呼出了一口氣。
南慶也放下自己手中的吉他:“你有沒有後悔找我學琴?”
明藍道:“嚴師出高徒,我才不後悔呢。”
南慶笑說:“等你練到我覺得OK的時候,師父送你一把好琴做獎勵。”
明藍看了一眼他自己的吉他,說:“我不要什麽琴,只想在每節課結束後,聽你彈一首曲子。這便是獎勵了,行麽?”
南慶點點頭,拿起吉他撥弄起來。
前奏過後,明藍怔住——他彈的不正是《檐前雨》麽?只是他把曲子移植到了吉他上,編曲方面做了不少改動,可仍然聽得出是這支曲。
“吉他的弦音更容易模仿雨聲的叮咚,能顯得整首曲子更加輕盈生動,所以在我過往演奏這首曲子的時候,也常常都是與吉他合奏的。”一曲過後,南慶擡起頭,對着她的方向輕輕說道。“也許有一天,我彈獨弦琴,你彈吉他,我們能合奏這首《檐前雨》。”
她的心裏被凄然的情緒占滿,喃喃道:“我恐怕不行的。”
他的眼睛大概是因為沒有焦距,雖然正對着她,卻并不似在看着她,而是穿過她的身體、投向不知名的遠處。明藍卻一時間錯覺,他的眼神像是能洞穿人的心事。
“你在想江淮?”雖是問句,他的聲音裏卻是篤定的。
他的話提醒了她:時間不早,她該回到江淮那裏去了。
“南慶,我該回去了。”她向他告辭。
他忽然朝她的方向抓了一把,她吓了一跳,停住了起身的動作,而他也湊巧握住了她的手。
似乎是感到自己的舉止不妥,他一瞬間就松開了他,吞吞吐吐地道:“我讓人準備了我們兩個人的午飯,吃過再走吧。”
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孤獨惆悵。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奇妙的特質,有時候明明你覺得他很開朗陽光,可有時候又會在某些瞬間,讓你感受到他的敏感脆弱。明藍心軟了。
“好吧,反正江淮也說過,我如果餓了,可以在外面吃。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剛說完,就見他的面色有些冷淡下來,仿佛在按捺下某種不好的情緒。可過了沒一會兒,便又笑嘻嘻地吩咐仆人擺飯,在餐桌上對她的招待也很是熱情。
“你來越南也大半年了吧?我得考考你,知不知道會安有哪三大小吃?”他發問道。
“我好像是聽過,什麽‘白玫瑰’之類的,記不清了!”
“你一次也沒嘗過?”
“給你送帖子那次,是我頭一回來會安,匆匆忙忙的,就回去了。”
南慶說:“我右手邊第一盤便是你說的‘白玫瑰’。”
明藍看過去:雪白柔軟的米皮包裹着未知的餡子,捏成了玫瑰花樣的形狀,在盤子裏擺開幾朵,花心處還撒上了蝦松,邊上擺了一碟魚露調制的汁水,确實很符合“白玫瑰”這個菜名。
南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明藍挾起一朵,嘗了嘗味道:平平淡淡,算不上有什麽出衆之處。
“味道怎麽樣?”
“很好吃。挺……清淡的。”她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詞。
南慶撇嘴一笑:“假得很。”
她也跟着笑了,并不因為被識破而感到不安。“這道菜只能說,外形尚可,味道嘛,乏善可陳。”
南慶說:“我喜歡你說實話。并不是所有主人都期待着客人對自己家的菜式做口不對心的贊美。何況,咳,”他笑道,“這些菜又不是我做的,我幹嘛要替廚子聽那些虛話呢?”
明藍撲哧又笑。
“其實吧,我也吃不太慣這個,畢竟我不是土生土長的會安人。只不過我也很少指定廚房做什麽菜,他們又都是本地人,自然做本地菜比較多。再者,我想着你來會安一趟,嘗點當地特色的小吃也不算白來一遭,就讓廚房做了這些。與‘白玫瑰’相比,倒是另外兩道——炸雲吞和撈面還不錯。”
明藍好奇地打量着另外兩道菜:這越南雲吞的模樣和中國的雲吞迥異。油炸成金黃色的脆皮上直接盛着餡料,并不包裹在雲吞皮內。撈面倒是挺“正常”的,放着幾片生菜葉、豆芽等配料,用醬調和着,看上去還挺勾人胃口的。
南慶的面前已經另外用三個小碗盛好了菜。明藍看了一眼問:“你不開動麽?”
他
挾了一口“白玫瑰”送入口中,咽下之後,抿嘴笑道:“你只顧你就好。”
明藍想起上次他曾經說過“因為吃湯河粉之類的東西時,總是難免會有油水濺到臉上,有時候還會撈空”,心中一動,道:“南慶,你這個主人若是拘束,我不是更放不開麽?
南慶微楞,終于還是舉起筷子,往盛着撈面的碗裏撈了幾根面條。他吃得很小心,并沒有什麽醬汁濺出來。
明藍感覺得到,他其實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因為目盲,所以更在意自己的儀态。她又一次覺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可又不是普通的同情,而是一種糅雜着欣賞和惋惜。
“南慶,”她托着腮,說,“你吃飯的樣子很好看,真的!”
南慶放下筷子,用餐巾抹了抹嘴道:“你不吃飯,一直在看我吃飯?”
她羞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确不是有心的,可就是傻愣愣地看着他吃撈面、吃雲吞,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鐘。
“我居然覺得,你說的像是真心話了。”他誇張地用手指撓了撓耳廓,“該不會是我耳朵也出問題了吧?”
“是真的!南慶,你吃飯一點都不狼狽!”她急着道,“在你面前說謊才不容易呢,我哪有那本事!”
南慶先生微笑,慢慢地,似乎因為聯想起什麽沉重的事,他的臉上起了些微的變化:“明藍,對誰說謊都不是最難的,說謊最難的是騙過自己。”他的聲音有些低沉。
她察覺到了。“你常說謊麽?”她問。
“不常。”他說,“可有時,也會說的。”
“騙過去了麽?”她問。
“不知道有沒有瞞過別人,反正,沒有一次能騙過自己的。”
她望着他臉上的表情,內斂之下是繃緊的痛楚,睫毛投下的陰影令他的表情增添陰郁。
“我們認識時間雖不長,你的勸導卻使我獲益良多,在你面前,我還算坦誠吧?連我最難以面對的秘密我都與你分享了。南慶,如果你相信我,像我這樣的相信你,你也可以把你的心事告訴我。我雖不能實際做什麽,卻也願意做你的好聽衆。”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你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是被我阿姨收養才來到越南生活的。”
“記得。”
“十五歲之前,我的家在中國。我有父親,也有母親,還有一個妹妹。”
明藍靜靜地等待他說下去。
“我的母親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我的父親……準确地說,是我的養父,在我母親去世之後把我送給了我阿姨,自此之後,再也沒有聯系過我。可就在昨天,我突然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接到了我同母異父的妹妹的電話,她告訴我很多事,包括我的父親是如何地懊悔、如何想念我,而我……我的直覺居然是相信她的話!我忽然覺得,過去那種被人抛棄的感覺才是我的錯覺,現在這種被呼喚、被需要的感覺才是真實的!”
明藍的心被他所訴說的事震撼了,他的周身籠罩着一種冰涼,而他也的确在輕輕顫抖。她霍然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臉龐,将他輕柔地按向自己:“因為那是你一直希冀的感覺,對嗎?”
她的身體柔軟溫暖。他有些依戀地朝她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說過,我也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這不止是因為失明,更因為我嘗到過一再被人放棄、亦或是淪為次選的悲哀。這些年,我總是努力讓自己心情平複,不要去鑽牛角尖,不要怨天尤人,可有時候,我忍不住……”
她從來沒見過他情緒這樣失控的樣子。她感到慌張和心痛,可又莫名地因為自己被認可和信賴而生出一種欣慰來。她像對待一個小男孩一般揉了揉他的頭發,道:“南慶,既然你的父親呼喚你,你會回應他嗎?”
他似乎失了方向,迷惘道:“我應該回應麽?”
“你有理由不回應,”她說,“畢竟是他先放棄了你,你當然有充足的理由不原諒他。”
南慶搖頭:“其實當時的情形也不能怪他。我失明後,我的母親經受不了打擊,也過世了,而我也從此對我的父親一句話也不說,我還被送去看心理醫生。可是沒有用,我和父親的隔閡始終無法消弭。時間久了,沒有人能繼續忍受這樣冰窖一樣的家庭。而且,心理醫生說,這樣的環境,對我妹妹的成長也不利。我想,我和他鬧到這樣的僵局,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我也難辭其咎。”
“你在為他辯解,你意識到了嗎?”明藍捧起他的臉。
“我并沒有完全原諒他。”他閉上雙眼。
“我了解。”
“他得了重病。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回去見他。”
她的手指輕劃過他緊閉的雙眼。“南慶,你願意花時間教一個認識不久的人彈吉他,也不願意去見一個養育了你十五年的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今天計劃雙更的,可是看片子看得上瘾了,就偷懶了。(*^__^*) 嘻嘻……各位原諒我,明天接着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