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露痕跡
農歷新年的前幾天,江淮接到母親從中國打來的長途電話,說已經買了第二天的機票,準備接他一同回國過年。月河酒店關于農歷新年的計劃早已通過并且進入實施階段,酒店的各項事務也不是離了他的親自監督便不可運作。想到自己離家已久,身邊如今又無牽挂,他便同意了母親的提議。
他曾在電話裏勸方孝齡不必特意飛過來接他,他自己可以安排人手陪他回國,方孝齡卻說:“你身邊沒個可靠的人,我過來不過是多買一張機票,又不算什麽。”
江淮說:“我可以讓時薇陪我回去。”
方孝齡道:“兒子,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們的事?”
江淮沒有接話,料想得到,早已有耳報神把他和時薇分手的事捅到了母親的耳朵裏。他不怨誰多嘴,母親向來對他的事關心之至,又是個掌控欲極強的人,況且這等大事,終究瞞不了多久。
收了線,江淮開始擔心一件事,母親這次來岘港,說不定會為難時薇。甩臉子給她看事小,恐怕還會對她的事業另有動作。這個女孩于公于私幫他那麽多,他得盡一切力量去保護她。過去她礙于扮演着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只能在他母親面前委曲求全,現在,他想告訴她,這大可不必,她應該有她自己的生活了。想到這裏,他給時薇打了電話,讓她下班後到他這裏來一趟。
時薇走進江淮別墅的時候,身上還穿着得體的套裙。她是一下班就直接趕過來的。江淮複健完畢,剛洗完澡換了件便服出來。見到時薇,笑了笑說:“見到你這個打扮,我就覺得自己欠你良多,總覺得自己像是離開了別人就什麽也做不成的米蟲,要不是靠你和一班元老骨幹撐着,只怕我擔不起家族生意這副重擔。”
“你也別過謙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嗎?”時薇拉過床上的一張薄毯,蓋到他的膝頭上,推着他往陽臺上去,邊走邊說,“這幾年江家的生意看上去順風順水,其實暗流無數,你是最終的決策者,如果沒有你頭腦清醒,幾次力挽狂瀾,光靠手下人,恐怕非但沒有這岘港的月河酒店,連本來已有的盤子,也未必托得起來呢。”
“只是我也累了,确切地說是很厭倦。”江淮眺望着遠方的海浪說,“我不是天生的生意人,坦白說,這對我而言甚至是無趣的。以前,我是在用不斷做大的生意來刻意提醒自己生存的價值,欺騙自己這樣可以換來一絲體面,可其實我知道,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現在,我只想做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我想比起外表的體面,我更想讓自己有一種真正在活着的感覺:身為江淮,而不是江董的喜悅。”
時薇坐到陽臺上擺放的一張椅子上,與他四目相對:“江淮,你在找回自己,對嗎??”
“我想是的。”他淺淺地笑着,轉而又道,“時薇,也到了我該兌現當年承諾的時候了。”
“承諾?”時薇苦澀地撇了撇嘴,“你是指,金錢方面的承諾嗎?”
江淮道:“ 我說過,我會盡一切力量實現你的夢想。不可否認,實現夢想往往是需要財力的。我願意貢獻我的財力,來回報你為我付出的一切。”
“可我并沒有兌現承諾。”時薇別開眼去,水霧在她的眸中轉了幾轉,“我違背了當初答應你的事,沒有把戲演足全套。”
“這沒關系了。”江淮說,“這場戲是否繼續演出,已經沒有意義,提早收場也好。”
“因為你已經成功地逼走了明藍,對嗎?”
江淮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我不認為我有能力逼走她,但是,已經有人成功地帶走她了。”
時薇心痛地看着他,他卻擺動了一下右手,笑容裏有了些許豁達的意味:“好了,你就不要再舊話重提了,你勸我的那些話,你也知道我不會聽。倒是你,能聽我說幾句嗎?”
“洗耳恭聽。”
“以你今時今日的能力,找一份比現在更好的工作一點也不難。你如果想自己創業,我也可以給你一筆充足的啓動資金。我的母親已經知道我們分手的事,你在‘月河’的地位會變得很尴尬,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受到無理的對待。你明不明白?”
時薇沒有馬上說話,等他說停了半分鐘後,她才開口:“江淮,其實,我也并不是逆來順受的性格。我想,如果我真的想待在‘月河’,我應該不太會在意周遭甚至是您母親對我的看法。過去,我是你名義上的未婚妻,所以我必須忍受你母親的羞辱,現在,我是月河的雇員,你母親雖然是大股東,你卻才是聘用我的老板。當然,你們可以炒掉我,卻未必可以羞辱到我。至于其他同事,我如果要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那麽我和你假裝在一起時候的議論,不會比現在少多少。”
江淮望着她,臉上漸漸浮起深長的笑意:“時薇,你這樣講,我便放心了。”
“再過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吧,”時薇說,“不管你是找專業的管理人團隊也好,或者仍然親力親為也罷,我都要離開月河了。本來,我也打算過完年就和你說這件事,好讓你在工作上有所安排。現在既然談到了這裏,我便提前和你說了吧:我已經計劃去新加坡學酒店管理。”她站起身,望着遠處殘霞的紅光,悠悠地道,“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無論如何,祝福你。”江淮道,“但我還說要說,我對你的承諾,希望你仍然給我兌現的機會,不要推辭。”
她反身,臉上挂着盈盈的笑意:“好啊,既然卻之不恭,我就只好收下了。”
方孝齡來岘港的那天,江淮派了阿勝去機場接機。江淮則在家沐浴更衣,将自己盡可能地打扮得精神抖擻。所幸這幾天,他的身體狀況還不錯。
“阿淮,怎麽又瘦了呢?”方孝齡一見面,就捧起他的臉,心疼地看着他。
“媽,你這些年和我哪怕是分開三兩天,也都回回都說我瘦了,我要真是如你所說,早就瘦得沒沒型了。”江淮擡起右手,握了握母親。
“你可不就是瘦得沒型了嗎?”
江淮苦笑:“我那不是瘦,只是癱了那麽多年,肌肉萎縮了而已。醫生說,我的肌肉萎縮速度已經很慢了。”
“阿淮,媽不會放過害你的人的。”方孝齡恨恨地道。
“那個人都死了很多年了,還提他做什麽?”江淮說。
方孝齡的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的光,瞬間熄滅後,婉言道:“好了,不提。我只問你,你和時薇那是怎麽回事?”
“分手了。”他簡單平靜地說。
“她憑什麽?”
江淮無奈地看着自己母親眉心擰起的結:“感情是雙方的事,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她當然可以有她的選擇,換言之,我又憑什麽強留她?”
“你給她的還少嗎?”方孝齡說,“沒有你,她什麽都不是。”
“我給得起她什麽?”江淮悲涼地道,“她什麽都不是嗎?起碼她青春、健康!”
“阿淮,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方孝齡摟住他的肩膀。“我的兒子是最優秀的。”
“媽,我知道我的殘廢讓你承受了很大的打擊,可我答應你,我會盡量做到優秀,盡量再次成為你的驕傲!雖然我的身子殘缺了,我知道你還是不會放棄對我的希望。可是媽,不要勉強所有人去接受這個殘缺的我,我和其他人之間,沒有血緣、親情這份紐帶,也沒有彼此扶持的義務,不是嗎?”
方孝齡的眸色驀然變得深沉。片刻之後,她帶着冷靜的試探口吻,問道:“你老實告訴我,時薇和你分手,你到底有多傷心?”
江淮思忖了一下,避開母親的注視,道:“都過去了。”
方孝齡很輕的“啊”了一聲,臉上有了些了然的神色。“看來,她對你真不太重要。”
江淮道:“也許吧……比起我曾經失去的那些,今日失去一個未婚妻,也算不上什麽太大的事了。”
方孝齡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整個看穿,半晌,才道:“也罷,我想我懂了,既然那個女人一點也不重要,我也就沒什麽興趣再繼續談她了。”
江淮松了口氣,急迫地想轉換話題,他想到自己近日的創作,興許能令母親寬慰些,便操控輪椅,引她往書房道:“媽,我這幾天精神不錯,寫了首曲子,我用軟件編了曲,在書房的電腦裏,我放給你聽聽?”
方孝齡想要幫他打開電腦,卻被他謝絕了幫助。他的手指雖然不太靈便,卻還是很快點開了那個音樂文件,悠揚的樂聲從音箱裏播放了出來。
風雨來了,一只小小的繭子在枝葉間岌岌可危地顫抖。可最終它盼來了彩虹,贏來了破繭而出的新生。
“這是蝴蝶的故事嗎?” 一曲終了,淚水從方孝齡緊閉而顫動的眼角滾落。
“我并沒有命名這首曲子,但我想,至少從這首曲子開始,我想突破自己身上覆着的這層繭。”
“孩子,你已經十年沒有作曲了。”她伸出胳膊輕輕将他的頭攬住,在他的發心深深一吻。
“十年了啊。”他的聲音發顫,“我的二胡還埋在後院的樹下麽?”
“嗯,總還在吧。”
“寫這首曲子的時候,我老想着那個‘琴塚’。”
方孝齡一愣:“琴塚?”
他輕嗽一聲:“沒什麽,我亂起的名字。那件事以後,總覺得,我把什麽都和我的二胡一起埋在那裏了。”
“那地方惹你傷心,我們大可以不回去。再說,那房子太老了,只怕風水也不好,只是考慮到你住慣了,才一直沒有搬。我也不喜歡那裏,自從你來岘港,我就搬去了我們楓花苑的房子,最近正在考慮要不把那裏給賣了呢。哦對了,等你回國後,我們可以再買一處大一點的新宅,按照你的意思裝修。你看怎麽樣?”
江淮從她的臂彎中猛然擡起頭來,急切地道:“不要!我喜歡那個房子。”
“那裏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方孝齡不解,“住在那個宅子裏,先是你出了事,前幾年你爸爸也是在那房子裏突然腦溢血去世的。我早就覺得它風水不好了。”
他掩飾地轉過輪椅,讓自己面對電腦顯示器,淡淡地說:“我習慣了那裏的陳設。”
方孝齡退後到他的椅背後,若有所思地道:“兒子,看來,這些年,我還是太忽略你了,竟然……連你真正需要的是什麽,都沒搞明白。”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的意志,說話的聲音卻極輕,“不過,母子連心,你需要的,我總會想方設法地滿足你。”
“媽,你在說什麽?我沒聽清。”
“沒什麽,房子不賣就不賣了吧。”方孝齡笑了笑,“是你喜歡的,住多久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