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瓶
在阿田心目中,沈廷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對她好的外人之一。
特別是那日的相救,沈廷在她心目中,宛如菩薩降世的神祗一般,阿田看着他,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心裏誕生,直沖到喉頭,沖到眼眶,她感覺求救的話語就在嘴邊,她想着也許就像那天在雨中一樣,只要她求救,沈廷就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救她。
可是,她已經不是那天的阿田了。
所以她任着那救助的話在嘴裏在胸膛中翻騰着,卻吐露不出口。因為她越了解,就越知道,此刻不是那個時機。就像爺爺說的,只要一個不謹慎,一個不忍耐,就是危及生命的大難!
于是她任着沈廷離開,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阿田想呼喊,想求救,想說:“救救我!救救我爺爺!”可也只能默默看着,咬唇忍着。
阿田只覺得眼眶發熱,幾乎要留下淚來,她只有默默咬緊牙關,把那些眼淚強行逼了回去。
旁邊的竹林叢一陣亂搖,急慌慌鑽出一個淡粉色的身影,小娥一見驚喜驚呼:“公主!你可算回來了!”
樂陽跑過來,嬌喘籲籲:“時間太久了,我們不換了,趕緊回宮!”
後來牛婉容得到回禀,公主殿下并沒有跟誰告辭,也沒要人相送,便匆匆起駕回宮了。牛婉容心裏琢磨:公主到底是因為身子不适呢,還是因為讨厭沈廷呢?
回程的車上,樂陽懶洋洋歪着,聽着小娥東一句西一句的說着閑話,比如誇獎阿田的鎮定,抱怨李玉蓮的無禮,還有沈廷,讓貴妃規勸皇上等等。
樂陽似聽未聽,偶爾插一句評價:“嗯,阿田穿我的裙衫還挺合适的……”,“李玉蓮就愛裝,想當我姐姐下輩子吧……”,“父皇才不會聽別人勸呢……”
說着說着,樂陽顯然煩了,稍微揭開點窗簾向外看着。小娥看樂陽沒有聊天的欲望了,就乖巧的閉了嘴。
樂陽呆呆出了神,不知道想起什麽,忽然“噗嗤”一笑。
她雙頰微紅,眼波生輝,看了看阿田,雖然不想當着阿田的面說,但是又忍不住想要訴說,終于笑着開口:“小娥,剛才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喝醉了,躺在一塊大石頭上面,嘴裏還嘟囔着:一塊醒酒石、解我千年醉……”說罷大約是想起了當時的狼狽樣子,忍不住掩唇笑了起來。
小娥好奇道:“李纨公子今日就做了這一首新詩嗎?”
樂陽羞紅了臉,小聲呢喃道:“這哪是新詩?他說,他看不到我,就寫不出新詩……”
小娥看了一旁低眉垂首、假裝自己不在現場的阿田,輕輕“咳”了一聲,清清嗓子,示意樂陽不要說了。
樂陽會意,望向阿田,語氣變得威嚴起來:“阿田,今日你表現不錯。但是,今日所有的事,你都不可對任何人透露半分,連金媽媽也不能說!”
阿田輕輕叩首:“阿田明白。”
樂陽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回去看風景,不再說話了。
順利回到樂陽宮,她們計劃着仍然由阿田假扮樂陽,帶着小娥和戴着面紗假扮阿田的樂陽、回到寝殿再更換回來。
一到樂陽宮門前,下了馬車,樂陽眼尖,一下看到了從宮門口踱出來的人,吃了一驚,趕緊低頭縮頸,委縮到後面那群宮女之中,借着他人遮擋視線。
小娥也看到了,發出一聲低呼。
阿田擡頭,看見一個身穿明黃龍袍、白面微胖的中年人,帶着一個老內侍,正從內踱步出來。金氏是教導過阿田皇宮內各色人等職級服飾的,阿田一見便明白過來,這是當今皇上,樂陽的父皇。
當下一身冷汗滲出。
阿田趕緊垂眸,不敢與皇上視線相接觸,擔心一對視就暴露了自己。她全身僵住,不知道樂陽公主見了皇上,跪還是不跪?叫還是不叫?
小娥也為難住了,額頭冒出冷汗。阿田在外人面前可以裝模做樣,想騙過至親之人那是萬萬不能啊。怎麽辦怎麽辦?
衆人都在顫抖之時,皇上倒是很高興的走過來:“樂陽啊,我消食,走到這來看你,你這是去哪了?”
樂陽閉口不答,只是垂着頭,皇上微微低頭看,樂陽臉色漲紅,低頭看着地,仿佛身體還在微微顫抖,皇上奇怪道:“樂陽,你這是怎麽了?”
阿田只覺得汗流浃背,瞬間濕透了後背,雙腿酸軟,全身打顫,一個念頭就是想癱軟在地。
皇上覺得奇怪,就多上前幾步想看個究竟。
若是走近一些,說不定就看出端倪了。阿田情急之下,忽生奇智,忽地捧住肚子,表情痛苦的“哎呦”了一聲。
小娥在一旁也是着急,可是她反應奇快,一看阿田抱住小腹,一下反應過來,趕緊上前攔在皇上身前敬禮:“啓禀皇上,公主今日……嗯……嗯……忽然身體不适,有些腹痛,急着回寝殿更衣,請皇上待會再問話吧!”
讓皇上待會再問話,換別人那還不是死罪?
可是皇上看着小娥欲說難說的表情,忽然就福至心靈,明白了過來,樂陽公主這是葵水突至啊。他日常也聽貴妃說過,樂陽身子濕寒,每次來葵水都腹痛不已,所以趕緊說:“好好,趕緊服侍你家公主回宮吧,晚膳時我再來看她。”說完匆匆走了。皇上知道,他不走,其他人總要恭送他,那樂陽還要遭罪。
看着皇帝背影,阿田只覺得自己的命又多了一條,仿佛又活了一遍。
順利回到寝殿,換了衣裳,樂陽命小娥送阿田回上陽宮。
金媽媽早已焦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見到小娥和阿田,立刻雙手合十閉目向天:“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可算沒出什麽大事!”
小娥又複一副冷淡的表情,淡淡交代:“公主殿下說,今日這件事,不能讓貴妃娘娘知道,你明白該怎麽做嗎?”
金媽媽一副為難到死的樣子,咬牙勉強道:“是,是是,老奴明白!”
小娥滿意點頭:“公主說,阿田你教的不錯,你随我出來,公主有賞賜給你。”
金媽媽大喜,趕緊跟着小娥出門。
阿田從金燦燦的門外回到了這黑乎乎的房內。
她看着桌子上那面銅鏡,慢慢走過去,看着鏡子裏的臉孔,忽然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不太對,她又按照自己記憶裏的,模仿着樂陽公主,做了幾個她日常的表情。
還是不太對。
阿田慢慢琢磨着,聽到門響,金媽媽一個人回來了。
關好門,金媽媽白胖的臉頰挂着親切的笑容:“阿田,今日出門辛苦了,來,你跟我說說,你随公主都做了什麽?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啊?”語調綿軟如蛇。
阿田已經很熟悉她了,一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的意思,趕緊退了幾步,低頭,又搖頭。
金媽媽笑眯眯道:“咱們是自己人,你什麽事都無需瞞我。何況今日的事,公主不讓我告訴貴妃娘娘,可我也得知道是什麽事啊!你說是不是?”
阿田擡起雙眸,怯生生地看她,咬着嘴唇,還是搖了搖頭。
金媽媽看她堅決不說,“嘿嘿”笑了:“好,好!”忽然伸手,擰住阿田胳膊內側,狠狠一掐。
阿田“啊”一聲慘叫。
金媽媽一下下掐得不停,語調仍然和軟:“說不說?說不說?”
阿田疼得左右閃躲,金媽媽使勁使得自己氣喘:“不許躲!跪下!”
阿田受過金氏教導,宮中規矩,官大一級壓死人,若是有比你身份高之人要打你罰你,你不可閃躲反抗,閃躲反抗只能收到更大的懲罰。
可是阿田可以不閃躲,卻堅持不跪。金媽媽大怒,使勁一扯,她身胖力大,一下子把阿田扯得撲倒在地。
然後自己肥碩的身體直壓過去,一手壓住阿田,一手胡亂的在她身上亂掐:“說不說?說不說?”
阿田疼得一聲聲慘叫,卻除了喊疼再無他言。
最後金氏自己累得呼呼直喘滿身大汗,終于停了手:“呼,呼,你你,是不是打死你你也不說?”
阿田知道自己肯定全身都青紫了,卻不哭也不求饒,只是沉默搖頭。
金氏冷笑道:“好,既然你不說,那就別怪我了!”
說完艱難着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阿田以為,金氏是想了什麽其他的法子,要來折磨自己。誰知道金氏開門,卻低頭哈腰地進來一個人:“她嘴嚴得很,打死也不說。”
那人“嗯”了一聲,踱了進來,低頭看着阿田,終于第一次露出了微微一笑:“好!不枉費公主信任你!”
進來的這人,竟是小娥。
原來,是小娥,命金氏試探阿田。
阿田如此,就是聽從了公主的命令,守口如瓶,受罰也堅持住了,小娥很滿意。
送小娥走後,金媽媽得意地對阿田說:“這是小娥姑娘吩咐的,你可別怪我!實話說我已經手下留情了,否則你全身都得破口兒!”
阿田只是木讷着臉,也不知道聽到沒聽到。
半夜的時候,金氏呼嚕又起。
阿田忍耐着遍體疼痛,爬了起來,靜悄悄地坐到了銅鏡前,借着月光,偷偷練習起了樂陽的表情。
阿田想,想要走出這上陽宮,就必須依靠樂陽公主。
還有,今天見到了沈廷,那位救過爺爺的人,他還能再救爺爺嗎?
阿田今天心裏一直在想着這件事。
但是她經過思考,覺得并不能确定。
上次救爺爺,雖然是萍水相逢的搭救,但是對于沈廷而言,并不算困難,頂多是一點小麻煩。
但是現在這種情形,如果她向沈廷和盤托出,求沈廷去安定坊小院搭救爺爺,那就不是小麻煩了,說不定是潑天大難。
因此阿田并不能确定。
而現在這種情況,錯一步就有可能萬劫不複。若是只有她自己,也容易。可是還有爺爺,而且爺爺還昏睡不醒……
阿田輕輕嘆了口氣,她除了謹慎、小心地走下去,也再無他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