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醒悟
17、醒悟
井西很久沒說話,握着筷子的手慢慢收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垂着頭,問了一個完全不是重點的問題:“如果我沒追上來,你是不是不會帶我來這?”
尤文溪笑道:“你沒追上來我要怎麽帶你來這,以後如果有其他的機會可能會吧。”
這頓飯吃到這裏,井西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尤文溪為了讓他好好消化她之前說的話,也沒再開過口。
只有走的時候,尤文溪才道:“你這頓飯吃了兩萬多。”
井西放筷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筷子順着桌面滾到了地上。他彎腰要撿,尤文溪攔住他:“等等,這個不需要你親自動手。”說完她微微擡高了音量喊道:“服務員,這位先生筷子掉了。”
候在屏風後的服務員進來,先微微鞠躬:“這位先生,請讓我為您換新的餐具。”
尤文溪搖搖手:“不用了,我們已經吃完了,你把筷子撿起來就行。”
服務員道:“好的。”說完她彎腰撿起筷子,卻并沒有放到桌子上,而是微微彎腰退了出去。
尤文溪見井西一直望着服務員,解釋道:“他們不會在客人還沒離桌的時候收拾桌子,确定我們結束用餐并且離開餐桌去結賬時才會收拾,全程不用一分鐘,并且能收拾得幹淨整潔,如同你坐下之前。”
井西已經努力表現得很克制,但他微微緊繃的手臂肌肉和難得無措的眼神還是暴露了他來到這裏後內心複雜的情緒。
下樓時井西接電話落在了後面。
老鼠在電話那邊嚎:“井哥你知道尤老師把賬給結了嗎,五十個人四千多啊,說結就結……”
尤文溪走在他前面一兩步,當他心神重新回到她身上,才發現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直到這一刻才發現,尤文溪去參加他們自助餐廳聚餐的打扮,放在這裏竟然也毫不違和。
上身帶刺繡圖案的短袖襯衫,下身七分長的藏藍色a字裙,看起來材質上佳,雖然款式簡單,但絕對大方得體。
她體态優雅端莊,腰背挺直,亭亭玉立,站在豪華的旋轉樓梯上往下看,就像睥睨臣民的公主,不,女王。
倆人沿着長而寬闊的樓梯下到一樓,迎面撞上一行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男女。
魏籌被衆人圍在其中,一馬當先。
倆人漠然對視,那一瞬間暗潮湧動,氣氛竟顯得有些凝滞。
有人認出尤文溪,剛想喊,卻被人拉了拉袖子,一個尤字冒了個頭又咽了下去。
魏籌終于笑了笑,只盯着尤文溪,道:“和朋友來吃飯?”
尤文溪不答反問:“你也是?”
魏籌點點頭,揚揚手示意身邊的人:“都是合作夥伴。”
尤文溪哦了一聲:“那祝你們合作愉快,生意興隆。”
魏籌低低沉沉地嗯了一聲,道:“承你吉言。”說完他退開一步,旁邊的人也識相讓路。
魏籌伸手示意:“你有事先走。”
尤文溪向魏籌的那幾個合作夥伴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最後揚起下巴,帶着井西接受臣民朝拜般擡頭挺胸地走了過去。
魏籌盯着走在後面的井西,面色冰冷,眼神陰晴不定。
一對看熱鬧的情侶和井西擦肩而過,聲音不大不小:“他們倆真離婚了吧,這麽客氣,之前多恩愛啊。尤文溪這次還帶了小姘頭,就這麽撞上不嫌尴尬嗎?”
井西回頭,那群和他仿佛兩個世界的人已經走到了樓梯拐角處,那個領頭的男人像是察覺到什麽驀地轉頭和他對視,視線冰冷又莫名透着些許悠然,就像一只吃飽喝足的豹子,漠然又無趣地看着腳下努力往陡坡上爬的螞蟻。
上車後尤文溪微不可察地籲了口氣。
井西扭頭看她:“他是誰,為什麽你看到他那麽緊張?”
尤文溪不可思議地看向井西:“我緊張?開什麽玩笑。”
井西沒說話,腦海裏回想起尤文溪在和魏籌對視時,不由自主攥緊手袋的動作。
尤文溪說完這句話不知道是不是覺得有點心虛,開着車一路沒說話。
到了青柏路後井西下車,道了再見,剛要走,尤文溪又降下車窗喊住他:“你要跟我說什麽來着?”
井西腳步一頓,回頭看她。青柏路的路燈低矮昏暗,好像連燈光都蒙着油垢灰塵,陰影裏井西的臉模糊不清,尤文溪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但突然覺得心口被刺了一下,因為她感受到了他身上濃得化不開的失望與無助。
他像一頭暴露了弱點被擊潰在地的小狼崽,仿佛要示弱求助,幾經掙紮卻仍然堅強地自己站了起來。
“沒什麽。”
說完這句話後他就消失在了夜幕裏。
尤文溪确定望不到他的身影後才慢慢将車窗升了上來,有點擔憂地想,會不會過猶不及?
、
青柏路裏面的老居民區因為這麽多年不合理的城市規劃,路況變得越來越複雜。縱橫交錯如同迷宮。
但井西閉着眼都能摸到自己家。
左拐、右拐、直走……10米、20米、50米……他像一顆置身棋盤的卒,按照預定的軌跡,起到預定的作用。
他以為這輩子的意外到父母去世的那一刻為止。接下去的日子他會過得古井無波了然無趣。他只需要讓自己活得像個人,不需要太有人樣。反正他們臨死也是這樣說,所有人都是這樣說,井西,你不用太努力,你只要好好的過日子就行,照顧好廖晴,照顧好廖晴爺爺。
他以為自己活下去的使命就是照顧廖晴,照顧廖晴爺爺。誰讓他們最後把他托付給了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帶着拖油瓶的老人。
他有的時候也會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他和廖晴會是永遠互相看不順眼的鄰居,他不會和這樣離經叛道的女生有任何交集,他依舊是貧民窟裏最與衆不同的天之驕子。他可以在父母的庇佑下一輩子驕傲、自得、眼高于頂,他可以在多年後功成名就之時,将父母接出這裏,在所有人豔羨崇拜的視線裏揚長而去。
如果青柏路老居民區永遠都在,那他會成為他們口口相傳的勵志典範,即使不相熟,他們提起來井西這個人也會覺得自豪驕傲。
因為他是青柏路老居民區出去的,他們與有榮焉。
他曾經妄想做一個被人仰望的人,做一個改變自身甚至改變環境的人,最後他成了一個被環境同化的人。
他像一座泥塑,被人打磨雕刻得光滑而完美,高高矗立在人的視線上空。被人膜拜久了,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大理石構造,鑲金嵌玉。卻忘了,他身處泥壇,一個剛開始浸沒他腳踝的泥壇,當有一天他的驕傲自滿達到了頂峰,泥壇日積月累的沖刷終于将他的雙腳磨成了泥漿,他轟然倒下。從此再沒起來。
他以為他會永遠成為泥壇的一份子。
井西喘着粗氣,終于爬上附近一座廢棄的高樓。
城市的燈火像一條巨龍盤旋而去,鋼筋森林裏盡是世間炎涼。
世界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滿帶着對外界的好奇與無知無畏,那些紙酔金迷火樹銀花,衣香鬓影觥籌交錯,盡數走馬燈一般在他瞳孔上留下絢麗的色彩,最終如奔騰的江水,伴着璀璨繁星與婆娑夜影彙入浩瀚四野。
他不過是渺茫天地間的一只蝼蟻,可誰不是蝼蟻。他站在高樓上俯視這個世界,每個人都不過是他手心大小,誰又比誰來得更高貴。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意外,讓他從泥壇裏慢慢站起來,剝落*的泥塑外殼,長出一顆磐石般堅定的心。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意外,讓他明白,活着不是為了別人,即使是父母,活着是為了更好的自己。
……
廖晴煙瘾上來了,從抽屜裏翻出一枚口香糖,剛要剝開放進嘴裏,井西推開了她的門。
老居民區的燈光十幾年沒換過,始終是那種鎢絲燈,慘黃慘黃,照久了好像能發熱,暖洋洋的。
廖晴有點出汗,仰頭看杵在門口的人,只是剛挑起眉,就聽他道:“我打算複讀。”
井西的聲音很低很沉,就像嗓子眼壓了點什麽東西。
廖晴沒有把眉毛放下去,她維持着那個有點不耐的表情:“好啊,別打擾我吃糖。”
井西看着她,扶着門的手動了動:“你父母應該不會同意。”
廖晴撇撇嘴:“天高皇帝遠,他們管得着嘛。”
廖晴的父母一直在新加坡打工,偶爾會打電話或者寄錢回來。
井西父母留給他的錢,都在他們手裏。
他們确實管不着,但最重要的東西卻被他們掌握着。
“我只是通知你一聲,可以和他們說說。”
廖晴眼裏閃過了然,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你想要他們把錢給你,還不如求我。”
井西皺眉,想說什麽,卻聽廖晴道:“我跟他們說,我不讀了,反正都被學校開除了,應該也沒哪個學校願意收留我。我以為這是個很有爆炸性的新聞,他們應該能被炸得跳起來。”廖晴坐到床上,面色變得很平靜,“但是他們反應卻很奇怪,說,好吧,晴晴你早點**也好。這算怎麽回事?”
井西無言以對。
“我覺得他們在新加坡可能又有自己的新家庭了吧,”廖晴慢悠悠道,“所以你求他們還不如求我,我找個工作,供你上學呗。你初中成績那麽好,要不是……我可不想我們家成為耽誤你的罪人。
只是,我不太明白,你怎麽想通的?”
井西無法直視廖晴過于平靜的雙眼,他突然發現他們其實是一樣的人,一個父母雙亡,一個有也等于無。他有時候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廖晴諸多關注,但這一刻突然發現,他們內心的堅持與孤獨都是一樣的。
當年他父母也在新加坡,初三的時候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回來看他,最後卻死在了家門口的車禍裏,他放學回來,目睹了他們躺在血泊裏的慘狀。他聽到的最後一句雙親的話,是他父親告訴他。
“不要有太大壓力,一輩子過得安穩幸福就好,爸爸媽媽愛你。”
如果真的希望他只是安穩幸福,為什麽一去十幾年不回來。他從出生幾乎就被托付給了廖晴爺爺,即使一直以來住在自己家裏,他也覺得自己像別人家的小孩。
他以為他只要努力他們就能回來陪他,最後卻發現他們從不曾期待這些。
就像廖晴以為她只要叛逆不羁,做一個兢兢業業的小太妹,就能吸引他們注意力,最後卻發現他們根本不在乎。
他們都一樣幼稚可笑。
廖晴等不到井西的回答,還收到了同情與憐憫的目光,不由有些暴躁,拽過一只枕頭剛要扔他,就聽到床頭手機響起來。
是短消息。
廖晴看了一眼井西,遲疑地伸手。
井西知道她為什麽遲疑,她給父母設置了不一樣的通知鈴聲。
廖晴看完消息手一直在抖,她眼圈慢慢變得通紅,晶瑩的水光在她眼眶邊閃爍,她突然大發雷霆,将手機砸在井西身上:“滾出去。”
井西将手機撿起來,關上門出去了。
“晴晴,井西父母的二十萬已經打到了你爺爺的戶頭上,今年他已經成年了,錢是時候還給他了。他想做什麽都可以,但是你最好勸勸他,不要做歪門邪道的事,你自己也一樣。另外還有二十萬,是爸爸媽媽給你的。有一件事媽媽一直沒告訴你,一個多月前我和你爸回過桐城,離了婚,這事只有你爺爺知道。他可能沒有告訴你。我們去學校看過你,知道你過得很好,我們就放心了。至于為什麽現在打錢給你們,是怕你們在上學會耽誤你們的學習。井西高考結束了,讀不讀大學都随他,只要好好做人就行,這也是他父母對他的要求。你……媽媽還是希望你能找個學校好好學習,如果不願意那也随你,你只要過得開心高興就好,記得要做一個好女孩。爸爸媽媽在國外很好,勿念。”
井西睜着眼,盯着天花板,幹躺到了深夜。
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聽到敲門聲,井西輕聲道:“沒關。”
廖晴像一根飄移的竹竿來到他床邊,慢慢爬到他床上。
井西拉開被子将她抱進懷裏,許久沒有說話。
他想起幾年前,他徹夜不眠,廖晴陪他在那座廢棄的高樓上坐了一個晚上。
現在終于也輪到他安慰她了。
快天亮的時候廖爺爺起床燒水,哼着小調。
井西懷裏突然冒出一個微啞的聲音,帶着幾分平靜與醒悟:“終于知道爺爺那天晚上為什麽突然暈倒了。”
井西和廖晴是通校,尤文溪來家訪的前兩天晚上,他們倆從學校回來,老頭兒無知無覺地倒在地上,把他們吓得差點魂飛魄散,以為出事了,好在最後虛驚一場。老頭兒清醒後本就沉默寡言的人變得越發不愛說話,廖晴原以為老頭暈倒只是年紀大了的正常現象,去醫院醫生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怎麽都沒想到竟然另有隐情。
如果爺爺有事,廖晴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