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長樂

39、長樂

再開一段,卻穿過一處山谷,到了海邊。這地方就像世外桃源,從秘徑穿過,豁然開朗,就像古詩裏寫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車子停在山頂上,星空彙成長河,波光粼粼,山下民居的暖黃燈光像空靈剔透的水晶,被随手灑下,骨碌碌滾落,嵌在山石之間。

遠處有海浪的低語,像情人間的低喃,空氣與風都是幹淨的,有些潮濕,像嬰兒帶着奶香的呼吸。

黑暗是造物主揮灑畫筆的底布,演繹精彩絕倫之餘,又給人留下無限遐思。

魏籌取了件外套裹住尤文溪,牽着她沿着小徑下山。

小徑并不陡峭,水泥砌成豆腐狀的石階,十分好走。周圍有竹竿一般又細又長的燈柱,路燈幽幽的,像一輪從天下掉下來被不小心挂在這的月亮。

這地方夢幻的像畫裏的景色,尤文溪被這天地吸引,每走兩步都要停下來看一看。

魏長青走在前面,魏籌走在她身邊,倆人都很有耐心,半點也不催她。她停下來看風景,魏籌看她,魏長青看他們倆。

走走停停總算到了要去的地方,那是一間兩層高的白色小別墅,建在半山腰上。

魏長青去敲門,尤文溪總覺得裏面會出來一個梳着大背頭,彬彬有禮的英國管家,但最後出來的是一個頭發花白,坐着輪椅的老太太,她端坐在輪椅上,模樣鄭重地像在會議室裏開一場至關重要的會議。她腿上搭着薄毯,細瘦的手搭在腿上,看過來的眼神像孩童一般清澈。

開門的是她身後推輪椅的人,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但看打扮,卻略顯得成熟,妝化得很精致,一條大v領高開叉的緊身裙裹得身材凹凸有致,低語淺笑都別有風情。

魏長青向老太太打招呼:“師母,近來身體可好?”

老太太微微仰頭看他,像是在搜索着腦海中有關面前這人的數據,半晌後她笑道:“好,長青來了。”她看到魏長青身後的人,又笑道:“還帶朋友來了,好。”

老太太身後的女孩笑道:“奶奶等你們很久了,進來吧。”

別墅內與外面簡單的純白又不太一樣,暖色調為主,藍色點綴其中,一眼看過去很有居家氣息。在別墅裏随處可見的是水彩畫,各種各樣的水彩畫,除了懸挂在牆上的,立在客廳作裝飾的,甚至還有直接以牆為畫板的。

這麽一看,似乎有些亂,卻又很有藝術感。

而尤文溪看到畫作上的署名,也被震撼到了。

古氓之,聲名赫赫的水彩畫藝術家。

老太太姓古,魏長青介紹時讓尤文溪和魏籌喊古女士就好。而那個女孩姓樂,名止苦,是古女士的孫女,魏長青沒有過多介紹她。

尤文溪三人到這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樂止苦做了晚餐,讓幾人吃完早點休息,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尤文溪本來也困了,雖然後來被風景震撼到,但一到房間裏,放松下來,就覺得困意又不斷湧上來。

古女士因為等他們,強撐了一段時間,在他們吃飯的時候終于困得睜不開眼,被樂止苦送去房間休息了。

吃完飯回房,魏籌将洗漱用品取出來,讓尤文溪先去洗漱,确定不用自己守着,他下樓去找魏長青。

魏長青在廚房幫忙洗碗,樂止苦坐在凳子上叼着根女士煙玩手機,倆人聊天。

樂止苦語氣諷刺:“我真當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魏長青臉上表情平淡:“我不是來見你的,遇見了我也很意外。”

樂止苦嗤笑一聲,收好手機站起來,走到魏長青身邊,斜靠在大理石做的料理臺上,露出胸前欲說還休的風景,悠悠吐了他一臉煙圈:“兩年前我一畢業就把傭人辭退了,你和我奶奶通過電話,你別告訴我你真不知道。”

魏長青連眉也不皺,從頭到尾表情都沒有變過,他将洗好的餐盤擦幹放進消毒櫃,道:“我知道又如何,難道我連随便遇見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了,大街上和誰擦肩而過,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樂止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魏長青道:“別再抽煙了,一個老人一個孕婦,注意一點。”

樂止苦低頭,拈着煙又輕吐一口煙圈,表情被這灰蒙蒙的煙霧遮掩得有些不真實:“你想關心我就直說啊,非要拐彎抹角,我有那麽沒數嗎?”

魏長青放好東西往廚房外走:“除了別在老人孕婦以及我面前抽,其他時間随你。”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打破樂止苦最後一點妄想:“我不想吸二手煙。”

留在廚房的樂止苦目送他離開,片刻後将煙放到水龍頭下,讓滴落的水滴打濕煙頭,嘲諷一笑:“科學家。”

魏長青走到別墅二樓,露臺上魏籌正端坐在沙發裏,眺望遠方。

他走過去:“怎麽沒在房間裏陪嫂子?”

魏籌扭頭看他一眼:“她在洗漱,應該已經歇下了。”

魏長青坐到他身邊,靜了一會道:“找我的?”

魏籌沒說話,海浪聲低吟,片刻後他道:“這次麻煩你了。”

魏長青笑笑:“你是我二哥,和我說這種客氣話。”

魏籌露出一個帶着暖意的笑來。

魏長青又道:“希望這次嫂子能看開吧,你也不容易,誰都不想孩子生出來……”身體不好。

魏長青沒再說,房間裏傳來的聲響打斷了他的話。

魏籌回頭看了一眼,急忙站起來:“文溪?”

房間裏尤文溪打碎了一只杯子,正躬身在撿地上的碎片。

魏籌快步過去抓住她的手:“別撿了,怎麽出來了,渴了嗎?”

尤文溪起身,看起來不太高興,她只是點了點頭,反握着魏籌的手沒有松開。

魏長青過來道:“我來收拾吧,二哥你帶嫂子回房。”

魏籌将尤文溪抱起來,對魏長青道:“麻煩你了。”

“沒事。”

魏籌送尤文溪回房,把人輕放到床上,單膝跪在床沿吻她眉心:“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倒水。”他說完起身,尤文溪卻揪着他衣服不願放開。

“怎麽了?”魏籌溫言問她。

尤文溪輕聲道:“陪我躺一會好不好?”

魏籌猜她可能又難受起來,有點後悔讓她一個人待在房間裏,不禁安撫地摸摸她頭發,道:“好。”

他給尤文溪蓋好被子,在她身邊躺下,連人帶被子一起抱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心裏不舒服,尤文溪将頭靠在他肩頭,沉默地躺了好一會。

房間門被敲響,魏籌親親尤文溪的頭發:“我去看看。”

門外,魏長青很貼心地送了溫水過來。

“嫂子沒事吧?”

魏籌道了謝,道:“看起來情緒不高,你早點休息吧,不用擔心。”

魏長青:“你好好安慰她,孕婦心思都比較敏感。”

魏籌道了聲“我知道”,合上門回到床邊。

喂尤文溪喝了水,魏籌收拾衣服去洗澡,回來才進被子裏将尤文溪抱了個滿懷。

尤文溪靠在他胸前,輕聲道:“他剛剛動了,我吓了一跳,手一滑打碎了杯子。”

魏籌将手覆上尤文溪的肚子,笑道:“他淘氣了?”

尤文溪仰頭看他,借着朦胧的夜色打量他的眉眼。

黑暗裏魏籌才更像個黃種人,看不清面容,但能聽到他字正腔圓,吐詞清晰的聲音,低沉微啞:“睡不着嗎?”

尤文溪道:“你難過嗎魏籌,如果孩子生出來,智力低下,畸形,你難過嗎?”

魏籌低頭和尤文溪對視,沒說話。尤文溪卻看到他眼裏壓抑的悵惘。

“你也難過對不對,”尤文溪伸手抱住他的脖頸,“可是你總是想盡辦法安慰我。你帶我來這,是不是想讓我見見古女士,她是不是也患有fasd?”

古女士其實不是患有fasd,但确實生下來時就有身體畸形,個子十分瘦小,成年後的身高和一個十二歲孩子差不多。整個小學都沒能學會最簡單的加減乘除,說話口齒不清,不能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這種情況到她十三歲第一次接觸水彩畫才有所改善。

水彩畫給了古女士新生,她像在一片黑暗中窺到了一個五彩斑斓的世界,十三歲以後她終于擁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她不能用語言表達的,她能用各種天馬行空的繪畫記錄下來,她學不會加減乘除,卻能輕而易舉找到畫作裏的黃金分割線。

成年後她嫁給了教魏長青生物學的樂教授,并且在他們四十歲那年收養了樂止苦,後來樂教授離世,樂止苦幫奶奶構建了這片她夢中的樂園。

這個村莊,之前存在于古女士送給樂教授五十歲生日的畫作裏,古女士希望能在樂教授退休那年,擁有一個這樣的村莊,和丈夫頤養天年,但樂教授因為肺癌,于花甲之年辭世。那個時候,村莊連個雛形都沒有。

古女士今年六十四歲,她與樂教授同歲,樂教授辭世四年,村莊建成兩年。古女士如願以償住進夢中樂園,想要分享快樂的人卻已經與世長辭。

“這是她的畫,”儲畫室裏,樂止苦換了一身簡單的牛仔t恤,但依然擋不住火辣的身材,“偏抽象,這是早期的,看着應該還好,我爺爺死後她的畫你可能就看不明白了。”

古女士的畫被挂在一面很高的牆上,揭開防塵布,裏面是一幅名為長樂的抽象水彩畫,黃白深藍三色相間的視覺沖擊,讓尤文溪明确感受到了昨天晚上看到村莊時的震撼。

“我一點點抽絲剝繭,将那些扭曲的線條拉直還原,才總算找到長樂雛形,後來又經過奶奶修改補充,又請設計師根據奶奶的畫設計別墅村的建築,才有長樂今天的模樣。”

尤文溪贊嘆道:“這個工作一定很複雜,而且後期要将一幅畫變成現實也并不容易。”

樂止苦笑笑,又将防塵布遮上:“沒費多大勁,這塊地靠魏長青輕而易舉就拿下了,承建公司也是他幫忙找的,至于錢,三分之二是你老公出的。”

尤文溪啞然。

樂止苦又帶她看其他的畫:“你老公幫忙建成這座村莊,等老太太逝世,這座村莊裏所有空置的別墅都将打着古氓之女士與樂帏教授曠古奇戀的名頭賣出去,價格會是你想象不到的高。而且這裏也同樣可以開發成旅游區,你現在站的這座別墅将成為古女士與樂教授的故居。商人從來不吃半點虧。”

她的話揪不出半點錯來,但聽着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諷刺。

生意上的事,尤文溪不懂,她不随便置評,也不會為了一時的情懷,仗着魏籌現在對自己好,去要求他做這做那。

所以對于樂止苦的話,她只是一笑置之。

樂止苦也不在意,帶着她看了好幾幅畫,又給她講解。

“這是奶奶第一幅畫,爺爺幫她辦畫展的時候,她不願意将這幅畫拿出去,但後來有一個和爺爺玩得很好的收藏家來家裏做客,看到這幅畫,願意用兩百萬收藏,他說這幅畫可以讓他看到孩子的純真,是通往童年的窗口。”

那是一幅由紅黃藍綠渲染而成的畫,像夕陽下的田野,倒映在水中,被一只髒兮兮的小手調皮地攪混。

“奶奶沒有答應,這不是奶奶被人出價最高的一幅畫,卻絕對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一幅。”

樂止苦靠在門上,笑着看向尤文溪:“你站的這間房子,裏面的畫抵得上整個村莊,但奶奶不會願意賣掉,等她離世後,這些也會被送去博物館珍藏,再值錢,也只能當成擺設了。”

尤文溪不了解繪畫藝術,但不妨礙她欣賞。而她也如願感受到了魏籌的良苦用心。

老人雖然身體有礙,但她的人生卻沒有因此一蹶不振,她找到了生活的意義,所以才能在多年以後,以殘疾之軀繪出這樣的丹青妙筆。

樂止苦又帶尤文溪去古女士的畫室。

古女士的畫室就像一間兒童娛樂室,裏面有各種娃娃和卡通車,靠窗的圓桌上還有一套迷你餐具,餐具旁是散落的畫筆,再旁邊是一張攤開的畫紙,用兩只小豬存錢罐壓着,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畫,看不出畫了什麽,但色彩一如既往的熱烈,鮮豔。

“奶奶身體越來越不好,這幅畫每天下午畫一點,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畫完,”樂止苦拉開鵝黃色的窗簾,打開一扇小窗,蹲下身,看向遠處的大海:“她每次畫完會在這裏坐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麽。她現在的畫也越來越難懂,如今連我也看不出她畫了什麽。以前她每畫完一幅,都要拿給爺爺看,畫裏表達了什麽情緒,爺爺都知道,還會給畫起名字,起完名字,奶奶會變得很高興,飯都能多吃一點。”

樂止苦身前是一扇迷你的四格窗,推開出去,用鈎子穩穩地勾住,海風吹過來,撲得它吱呀作響。

樓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去花園裏摘了一朵玫瑰,走了兩步又回到輪椅上,一個瘦高的年輕人為她搭好薄毯,推着她迎向大海。

他們身後的男人高大挺拔,回過頭,正對上尤文溪靜靜看着他的眼神。

樂止苦輕哼似的笑了一聲,讓開一步:“昨天你們來之前,魏長青打電話給長樂的管理室,讓這邊把所有空置的別墅的燈都打開,就為了讓你看着高興一點。”

誰吩咐的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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