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遇

顧明勇心底有一剎那的柔軟,旋即便聽到半夏不耐煩的聲音,“怎麽還不起身?小姐在催呢。”

好感一下子蕩然無存。顧明勇低低地咒罵了一聲,果然還是一樣德行,便低身上馬。

車隊辚辚向前駛去。

顧明勇這次出行沒帶多少人,一路上就屬趙尋寧主仆幾個事多,一會兒嫌走快了,嚷嚷着頭疼;一會兒又說慢了,行得人昏昏欲睡。每頓還定要熱水洗手洗臉,飯食稍稍冷了一點,就高聲揚氣地亂喊,說顧家人不念舊恩,苛待親戚。

半夏的性子最活躍,大半的話都是她在說。可是顧明勇很清楚,若無那位小姐的準許,她斷不會這樣猖狂。

他忽然想起那一聲多謝,這才悟出來,未必是謝他攙扶那一下,而是謝他那晚仗義出言。雖說離了他,趙尋寧未必就沒法子應對。

可惡,老老實實道個謝會死嗎?

鑒于顧明勇沒有發話,顧家的仆人都敢怒而不敢言,殊不知顧明勇心裏也憋着一肚子火。

他疑心趙尋寧是存心針對他們顧家,雖不知是何意,莫非僅僅因為這些年顧家對她的疏遠與冷待?

但也不見她多麽親近顧家呀!彼此彼此而已。

半夏那丫頭又在大呼小叫了,“喂,表少爺,停一下車!”

真是沒有家教。

顧明勇沒好氣地湊過去,“又怎麽了?”

半夏将布簾掀開一角,露出半個頭來,振振有詞說道:“這車夫不好,小姐嫌颠簸得厲害,表少爺還是換一個吧。”

顧明勇穩穩地在馬上攤開兩手,“這會子荒郊野外,上哪裏給你找人去?暫且忍忍吧。”

半夏義正辭嚴說道:“不行,小姐這幾日本來就睡得不好,颠簸得骨頭都散了架,若到了登州顯得憔悴支離,表少爺您脫得了幹系嗎?”

顧明勇深知自家父母最要面子,雖然未必真心心疼趙尋寧這位甥女,但為了免去外頭口舌,但凡趙尋寧少了一根毫毛,勢必會算在自己頭上。

思及此處,他忍氣問道:“依你之見該怎樣?”

半夏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不然表少爺來給我們駕車吧,以表少爺的能耐,斷不會如這粗伧蠢夫一般。”

該死,居然将他與馬車夫相提并論,顧明勇不屑于與丫頭片子計較,高傲地搖了搖頭,“不可。”

半夏身邊坐着的玉竹發話了,“半夏,不要胡鬧。表少爺何等尊貴,怎能為人駕車呢,豈非有失身份?”

半夏撇了撇嘴,“身份值得什麽,天子還與庶民同樂呢,表少爺莫非比天子還高貴嗎?”

這丫頭,怎麽說話呢!

顧明勇登時大怒,正要還擊,忽然聽到裏頭一個輕輕的聲音傳出,“半夏,算了吧,他不會肯的。”

正是趙尋寧的聲音,涼涼的,淡淡的,卻仿佛充斥着莫名的譏诮。

顧明勇更憤怒了,仰起脖子道:“誰說我不肯?”

四下裏的人都齊齊望着他。

顧明勇漲紅了臉,翻身下馬,二話不說将車夫趕下去,自己替代了那人的位置。

他清晰地聽到後廂裏傳來一陣嗤笑,該死,自己又中計了,怎麽就這麽經不住激呢?

顧明勇覺得十分懊惱。

車廂裏半夏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玉竹連連沖她比手勢,“你仔細些,別真惹表少爺生氣了。”

“他不是已經生氣了嗎?”半夏笑着,目光閃閃地看着趙尋寧,其實一臉崇拜,“小姐,您怎麽總欺負表少爺啊?”

趙尋寧微笑着将車簾掀起一角,看那濃重如墨一般的夜色,“我不是欺負他,是欺負顧家,現在不欺負,可就沒機會了。你以為到了登州還能這般如意嗎?”

登州,那可是顧家人的主場。趙尋寧從這具身體殘存的一些記憶來看,那兩位舅母都不是好惹的人物,以後還有得費神呢。

據她這些時日觀察,顧明勇此人倒不怎麽壞,但要不震懾住他,其餘人會更難對付。唯有将一個難纏的名聲傳出去,顧家才會多些忌憚。

事實上她已經頗見成效了,顧明勇自恃身份不肯與她們理論——或者也覺得說不過她們。劍哥兒,還有那些底下人,可一個個都怨聲載道起來。

趙尋寧正默默想着,忽覺車廂一陣震蕩,主仆三人險些撞作一團,好在很快恢複穩當。

半夏探出頭問道:“怎麽回事?”

顧明勇的聲音悶悶的,“沒什麽大事,不過撞上了前頭的馬車。”

話音未落,就聽到前頭車夫破口大罵,“哪裏來的混小子,格老子趕車也不張眼睛,你瞎了麽?”

還真不是什麽大事,主仆仨面面相觑。

顧明勇默默無言,不肯與敵方對罵,那車夫卻不願意輕易饒過,“說出來吓死你,你知不知道裏頭坐的哪位貴人……”

話音未落,前頭車廂裏傳來一個低啞而沉着的聲音,“老許,算了。”

很平淡的一句話,那老許卻如聽了玉旨綸音一般,灰溜溜地縮回殼中去。

哪怕因着銀錢交易,也不見得這樣懼怕,大約裏頭真是位貴人?

趙尋寧忽然覺得幾分好奇。

兩輛馬車慢悠悠向前行着,一前一後,不偏不倚,顧明勇固然沉得住氣,前頭人卻也很有耐心,大家都不着急。

只要車廂裏沒人叫喚的話。

半夏又嚷嚷起來,“表少爺,小姐說她想吃糖炒栗子。”

趙尋寧訝道:“我沒說餓呀。”

半夏嘻嘻說道:“婢子想吃嘛。”

玉竹往她額上戳了一下,無奈道:“你倒會狐假虎威,小姐,您也太縱着她了。”

趙尋寧只笑笑不說話。

顧明勇覺得自己都快按捺不住了,勉強才忍住沒發火,“都說了這是荒郊野外,叫我上哪為你們找糖炒栗子去?”

半夏眨了眨無辜的眼睛,“派人到前面鎮上去買嘛,來回也就十幾裏路。”

若非看她是個女流之輩,顧明勇真想狠狠揍她一拳,不,是要把她們三個都捆起來痛打一頓,哪怕是天仙也照打不誤。

他到底沒有這份膽量,正要好言勸解,前頭馬車上的人又說話了,這回卻是一個年輕公子的聲音,“我當是什麽大事,原來不過一點小吃,我這裏就有。”

衆人望去,就見一個衣着富麗的年輕人從馬車上跳下來,他穿一身斑斓的紫色衣衫,上頭裝飾繁多,繡着折枝蓮和西番蓮的紋樣。迷離而爛醉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居然毫不違和。

更奇的是,他面上居然還覆着輕紗,飄飄拂拂,遮住五官面目。

年輕人來到車旁,将手裏握着的一個厚紙包遞給她們,笑着說道:“糖炒栗子這裏就有,不必大老遠去買了。”

半夏恭敬地施了一禮,“多謝公子。”

顧明勇看在眼裏越發惱火,這小婢居然也懂得看人下菜碟,對此人的态度遠勝于己,莫非自己這麽一個英氣蓬勃的男子漢,還比不過那只花枝招展的公孔雀嗎?

那年輕公子偏偏向他看了一眼,奇道:“咦,怎麽你們的車夫衣飾竟這般出衆?”

半夏忍着笑說道:“那不是車夫,是我們表少爺,這回專程來接我們小姐回外祖家去的。”

年輕公子恍然大悟,“哦哦,那你們表少爺還真是不辭勞苦,居然親自駕車。”

顧明勇氣得都快暈倒了。

半夏将紙包打開,裏頭的栗子居然還冒着熱氣,她驚喜地掰了幾個遞給趙尋寧,“小姐,您也嘗嘗,還是熱的呢。”

趙尋寧拈了一枚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滋味不錯。”難得的是糖分恰到好處,不膩口,糯糯的,也不粘牙。

這樣精細的食點,怕不是一般鋪子裏能買到的,加之這樣溫熱,怕還是車廂裏一路用炭盆煨着,才保得滋味——糖炒栗子一冷,吃起來就味同嚼蠟了。

看樣子前頭馬車裏的人還不是一般的富貴呢。

這些話她不止想着,還說了出來。豈料那年輕公子竟尚未走遠,句句聽在耳裏,居然引為知己,加之女子的聲音甚是清澈好聽,竟情不自禁走轉回來。

半夏猛一擡頭,看見一個人站在車窗邊,吓了一跳,及至看清是他,才拍了拍胸口說道:“吓死我了,公子還有什麽事嗎?”

年輕公子鄭重說道:“姑娘,不知可否為我引見一下你家小姐?”

半夏面上顯出為難,暗處的顧明勇也微不可見地擰了擰眉毛——就算這丫頭不拒絕,他也要開口阻止的,做表哥的豈有不保護表妹的道理。

女子容顏不可為人窺觑,年輕公子自然知道這個規矩,他正要向半夏解釋,自己并非貪圖美色的浪蕩子,只想探讨一下美食之道,前頭馬車上的聲音又起了:“阿郎,回來。”

雖然隔着相當遠的距離,聲音也不高,衆人卻都覺得如在耳畔,心頭更是震了一震。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顧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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