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事
趙尋寧看了看自己的住處,一排的青瓦小屋,青石磚地,雖然樸素,倒還幽靜。
不管顧大太太是有心苛待自己,還是好意讓自己清淨,趙尋寧覺得沒什麽不滿意。
屋子裏的陳設也與之前一般,往華麗的路子走,顧家還真是看重裏子勝于面子。博古架上碼着一排色彩瑰麗的瓷器,趙尋寧略略瞧了瞧,都是官窯燒制的,且有些年頭了,想必價值不菲——若不慎摔碎一個,自己就有得罪受了。
引她過來的張媽媽笑着說道:“太太怕姑娘這裏人不夠使,囑咐我挑幾個好的,這會子已經帶過來了。”
便拍了拍手,幾個小丫頭魚貫而入。
半夏一眼望去,只見最大的也不過十來歲,一個個畏畏縮縮,舉止粗笨,心下不禁生氣。
她正要開口質問,趙尋寧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她噤聲,另吩咐玉竹取一錠銀子來,親自交到張媽媽手裏,“有勞媽媽了,您去歇着吧。”
張媽媽掂了掂,少說也有一兩重,立刻眉開眼笑,“姑娘太客氣了,有什麽用得着的地方,只管來喚就好。”
趙尋寧笑道:“媽媽辛苦了,暫時不必,這點銀子不算什麽,您拿去買盞茶吃。”
張媽媽喜眉喜眼地退下。
半夏越發不悅,“這都挑的些什麽人呀,小姐您還賞她銀子,不賞她一頓板子算好的了。”
幾個丫頭聽到此言,臉上俱顯出忿忿不平之色。
一個個粗粗笨笨的,脾氣倒大得厲害。
趙尋寧嘆口氣,“她不過奉了舅母的差遣,哪裏有什麽主張,罷了,人既送來了,你且領她們住下,看樣子是進府未久,讓她們做些粗使活計就好,貼身還是你們兩個服侍。”
半夏一聽,好在這幾個新來的威脅不了自己在小姐心中的位置,才興興頭頭下去。
趙尋寧覺得有些頭疼,偌大一個院子,沒幾個得力人的張羅是不行的,可是顧大太太送來的盡是些歪瓜裂棗……罷了,她也懶得費力氣教養,還是想法子另換一撥才好。
張媽媽得了賞銀,高興得不知所以然,一路上腳步都輕快起來了。
迎頭撞見太太身邊大丫頭玉蘭,見她古怪,不禁問道:“張媽媽,什麽事這麽高興,你怎麽飄飄然的,背上生了翅膀啦?”
張媽媽嗔道:“姑娘別取笑,老婆子有什麽喜事,沒進棺材就是大福了。”
還真有古怪。
玉蘭機敏,遂不再追問,經過張媽媽身側時,卻故意撞了一撞。
雪亮的一錠銀子從張媽媽袖中滾出。
玉蘭指着地上,尖聲嚷道:“好啊,張媽媽,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偷府裏的銀子!”
張媽媽慌得捂她的嘴,“姑娘別亂叫,什麽偷不偷的,這是表小姐賞的銀子!”
“她做什麽賞你?”玉蘭顯然不信。
“許是看我為人勤謹吧。”張媽媽抱了銀子,匆匆而去。
玉蘭轉手就将這件事報到大太太耳裏。
顧大太太正在對着鏡子卸下簪珥,聞言也是不信,“她真這麽說的?”
“千真萬确。”玉蘭點頭說道,語氣裏不無欣羨,“想不到表小姐出手這麽大方。”
顧大太太嗤笑,“她那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若個個照她那樣,趙家的家當能撐得幾年。”
趙家的家當可大半都握在您手心裏呢。
這話玉蘭沒敢說出來,陪笑道:“那婢子是否該提醒一下表小姐?”
顧大太太冷笑道:“有什麽好提點的,她使她趙家的銀子,賞的卻是咱們顧家的下人,由得她去。”
正要吩咐更衣,忽然想起一事,“老爺回來了嗎?”
“已經回了,這會子在書房呢。”玉蘭恭謹說道。
她原是顧大太太的陪嫁,顧大太太為人剛強果決,早些年曾有意用她籠絡丈夫,無奈玉蘭姿容也不甚出衆,大老爺眼裏竟跟沒這個人似的,如此半年,連個通房丫頭也沒掙上。
顧大太太不言,玉蘭也只好不問,漸漸灰了心,一心一意伺候顧大太太,心中實是有些不足的。
雖是見自家夫君,顧大太太仍重新梳了妝,另換了一身鮮潔衣裳,才命玉蘭打着燈籠在前面走着,自己慢慢挪步過去。
将至門口,忽見一個小丫頭在角落裏鬼鬼祟祟張望,玉蘭眼尖,先瞧見了,附耳說道:“是薛姨娘的人。”
薛姨娘當着人無不恭敬,想不到背地裏卻有這許多鬼蜮心腸。
顧大太太面上一冷,以她素日的性子,此時就該将那人抓起來細問,無奈今日另有要事,只得暫且擱置。
她進去時,顧大老爺正在翻閱一本古籍,最枯燥無味的那類,書頁已泛了黃,起了皺,可見曾翻看多次。
顧大老爺如今雖已投身商賈,早年卻也是個文人,喜歡讀書。
他也曾做過兩任官,第一任在京中,第二任則是本地知州。後來因母丁憂故,賦閑在家,卻因孝期不甚檢點,與一美貌婢女鬧出亂子,被人參了一本,從此與仕途絕緣。
那美婢自然早就被打發走了,顧大太太卻每每想起都來氣,若非此緣故,也不會被兩個自己的親弟弟壓一頭。顧二老爺在京中任翰林院侍講,雖不甚顯赫,到底清名在外;顧三老爺則做到鹽運司副使,那可是實實在在的肥缺——其中雖少不了他岳家誠意伯府的關系,但若大老爺無事,這位置未必輪得到他做。
顧大老爺心胸開闊,為官時固然順心随意,辭官了也能如魚得水,顧大太太卻越看越咽不下這口氣。
這該死的老東西,怎麽就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呢?
顧大老爺察覺到妻子的目光,咦道:“夫人有何事嗎?”
顧大太太打落牙齒和血吞,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明勇今日把外甥女接來家了。”
顧大老爺捋了捋并不算長的髭須,說道:“應當的,應當的。”
“我就是為這個奇怪,趙家的人又不是死絕了,本家雖不在,旁支總還有幾個,何不讓他們領去,反而千裏迢迢把人接過來,老爺究竟打的什麽主意?”顧大太太想起舊事,說話的語氣也硬邦邦起來。
“所以說你糊塗,”顧大老爺說道,“咱們把人接過來,是盡咱們的人情,賺咱們的名聲,難道趙家那邊不動,咱們也不管不成?別人會怎麽說你這個做舅母的?”
管她們怎麽說,顧大太太嘀咕道。她這些年為名聲犧牲的已經夠多了,若不是為了名聲,何必忍氣吞聲做這個賢妻良母許多年,還真是累得慌。
“名聲你不要,那利益呢?那幾間鋪子、還有那些田莊的出息,你也都不要了?”顧大老爺斜睨着她說。
果然知妻莫若夫,顧大太太不說話了。
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莫不與這些息息相關,可是她理直氣壯享用這些東西,實在是存心賭了一口氣似的。
憑什麽老太太這般不公,把許多東西都給女兒添妝,卻忘了她這個媳婦操持偌大府邸,手上也短銀錢使用。
顧大老爺成親早,大太太嫁過來時,那位大姑子尚未出嫁——她正忙着選婿呢。
憑什麽老太太那般寵她,什麽好的都緊着她,哪怕對她的婚事不滿,後來還是面軟心活,眼睜睜送出許多陪嫁。
顧大太太想起來就氣不忿,那可都是顧家的東西。她如今既是顧家的大兒媳,那麽也該是她的。
好在風水輪流轉,姓趙的沒得意多久,還不是一腳見了閻王——都是命。那兩口子一倒,顧大太太立刻找借口将鋪子裏的人趕出去,自己接手了登州的産業,至于那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外甥女,她根本沒放在眼裏。
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如今卻出落成大美人了,容貌雖遠勝其父母,跟那位大姑子還是有三四分相像——一看到她,顧大太太就想起那位驕傲恣意的大姑子,想起她在家時,自己所受到的種種不公待遇。
想起玉蘭說的話,顧大太太冷笑道:“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不知銀錢為何物,随随便便就打賞下人一兩銀子,咱們怎麽也比不上。”
顧大老爺皺眉,“說什麽呢?”
顧大太太遂将那錠銀子的事告訴他。
顧大老爺眉心猛然一跳。
他記起二弟從京中寄來的密信。這回打定主意接外甥女回來,并不只為名聲,事實上還有另一層緣故,那封信中所寫到的緣故。
但此事顯然不能同眼前這個膚淺的婦人商量,顧大老爺決定得閑找兒子問一問,兒子總是靠得住的。
顧大老爺輕輕咳了一聲,“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老爺您呢?”顧大太太窮追不舍。不是她小心眼,實在是不能放心,那薛姨娘是個滑頭,稍有不慎就會叫她得手去。
顧大老爺沒好氣說道:“今兒我睡書房,誰都不見,你總安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