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巴

她雖沒有明說是什麽緣由,趙尋寧卻可以想見。顧家這一群姊妹從來都不待見她,必然是言語裏說到她的不是,半夏一向護主,聽着氣不忿,才觸怒了那幾位嬌客。

玉竹已拿了個剝殼的熱雞蛋過來,趙尋寧接過,在半夏臉頰上輕輕揉着,一邊說道:“你這般性子,居然忍得下來。”

半夏委委屈屈說道:“我是想還手的,但若不忍這一時,只怕小姐日後在府裏的日子更難過,何況我也不想小姐您替我收拾爛攤子。”

趙尋寧心頭震了一震。

她是穿越過來的,與這兩個丫頭其實相交不深,至于半夏,趙尋寧更是認為她有些莽撞,怕她惹事。

可沒想到到了要緊關頭,這丫頭居然情願自己受辱,也要護衛她這個主子。這叫趙尋寧不得不感動。

她手上動作愈發輕柔,“其實不必的,下次二小姐的丫頭再打你,你直接還回去就是了。”

半夏遲疑,“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你越害怕,別人越逼得緊,你若顯出厲害,別人反倒不敢将你怎麽樣了。”趙尋寧站起身,讓玉竹取了一面小菱花鏡過來,與她相照。

半夏對着鏡子細看,喜道:“已經消了腫了,看樣子不出今夜就能複原,總算這張臉還能保全。”

趙尋寧哼了一聲,“怕什麽,就算你毀了容,我也能給你救回來。”

半夏嗔道:“小姐,誰無緣無故想要毀容啊!”

趙尋寧眉心一動。

隔日是個好天氣,太陽朗朗的當空照着,映得園中湖水澄明一片,波光皎潔。加之綠樹掩映,花木叢生,愈有一番清幽雅致。

清幽之處一旦人多了,就不怎麽清幽了。

顧家三個女孩子持了釣竿魚餌,興沖沖來到水池邊,準備釣幾尾活魚嘗嘗鮮。誰知池邊已有一人坐在那裏了。

正是趙尋寧。她意态從容坐在湖邊,手上紋風不動,似乎只為享受垂釣的樂趣而不在意勝利的果實。

二小姐顧瞟皺一皺眉,大喇喇走到她旁邊去,嚷道:“喂,你占了我們的位置!”

趙尋寧微微瞑目,“這地方我先來的。”

顧瞟尖聲叫道:“我管你先來後來,這是我家的園子!”

趙尋寧臉上未動,可顧瞟分明覺得她輕蔑地瞟了自己一眼。她冷冷淡淡說道:“二小姐恐怕還沒資格管顧家的事。”

這句話正戳在顧瞟心上。她生母早亡,自幼由顧大太太撫養長大,可她總歸是個庶出的。顧大太太表面對她如親女一般,可顧瞟生性敏感,察覺到許多細微的分別——事實上也不止大太太,哪怕是園中人,對她與對大小姐顧睇到底還是有所不同的。

顧瞟臉上熱辣辣的,卻咬着唇說不出話來。

三小姐顧盼眉毛一橫,快步走上前來,“二姐何必與她廢話,她不過是個外來客,這天下豈有鸠占鵲巢的道理!”

趙尋寧悠閑執着釣竿,“三妹妹也知道我是客啊,怎麽你卻不懂得為東道主的道理,硬要與客人争高低呢?”

顧盼漲紅了臉,“你……我回去就告訴母親,說你欺侮我們!”

“告吧告吧,順便也讓三舅母知道,你從來不肯喊我一聲表姐。”趙尋寧淡淡說道。

她覺得自己性子還真是惡劣,擠兌得幾個小姑娘無話可說,不過……誰讓她們自己要撞上門來呢?

顧瞟和顧盼都對她怒目而視。她們家的大人最要臉面,若知道背地裏對表姊這樣不恭不敬,只怕首先要責罰的就是她們。

這個趙尋寧,太會威脅人了!

大小姐顧睇性子最為平和,或者說受了顧大太太的熏陶,比較深沉,她佯勸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各退一步吧,這樣大的一個池子,多少人擠不下呢?趙姐姐,你往那邊退一點吧,大家坐開一些。”

趙尋寧坐在石階上不肯動身。

顧瞟哼道,“何必與她多言,我倒不信她是個石頭做的,撞都撞不倒。”

便站到趙尋寧左側,使勁推搡她的肩背,一壁喚道:“三妹妹,你也來幫忙。”

顧盼遂站到另一邊,使勁拉扯趙尋寧衣裳。

兩人一推一拉,自認配合得天-衣無縫,無如趙尋寧到底比她們長幾歲年紀,力氣也大得多,輕易推挪不動。

兩人使出吃奶的勁兒,方才使趙尋寧的方位稍稍改變了一點,眼看就能成功,顧瞟忽然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若趙尋寧掉入湖中便好了,秋日的湖水不甚豐沛,淹不死人,可是讓她在泥漿裏打個滾,卻是大大的羞辱,也好一雪今日之恥。

想到此處,她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氣,果然想将趙尋寧推入湖中。

一步,兩步,目标越來越近,只需再來一下,趙尋寧非跌下水不可了。顧瞟正在竊喜,忽覺眼前一空,趙尋寧竟不知何時已經躲開,而她伸出的那只手,卻直直地向前,落到顧盼身上。

只聽“哎喲”一聲,顧盼足下一滑,跌倒在石階上。

三太太院子裏圍了滿滿當當的人。

自下午三小姐滿臉是血地擡進來後,這裏的熱鬧就沒有停過。而對于來探視的人,三太太一概予以回絕,此刻在她眼中,就只有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兒,那是她骨中骨,血中血。

診視完畢後,三太太急急地抓着那名大夫,“大夫,我女兒怎麽樣了?”

大夫的臉上顯出為難,“三小姐的身子并無大礙,也未嗆水,只是面部……恐怕難以複原……”

他說得其實算委婉了,顧盼的下巴硬生生磕掉了一塊肉,将來即便傷好了,也會留下一個明顯的缺口。何況三小姐本來就是個短下巴,如此一來,對顏面的損傷自然更大。

三太太滿臉是淚,“真沒法子治好了嗎?”

大夫說道,“不是老朽自誇,夫人就是尋遍全登州的醫館,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若到了京城,或者尚能碰上能人異士,有回轉之機。”

京城路途遙遠,此去談何容易,何況一路遠行更免不了消息外洩,只怕女兒的臉沒治好,容貌醜陋的名聲也會傳出去了。

三太太從未覺得這樣灰心喪氣,她出身名門,委身顧府已是下嫁,總算靠着父親的關系,為丈夫尋得一門好差事,為此不惜夫妻分離,她孤零零在這登州,陪在身邊的就只有這麽一個女兒,難道老天爺這般不公,連她女兒也不肯放過麽?

三太太蹲下身,掩面啜泣起來。

肇事的顧瞟則直挺挺地跪在大太太院裏。

顧大太太使勁搖着一把鵝羽扇子,天雖然涼下來了,她卻覺得心中燥熱難耐——好端端的,怎麽會出這種事呢?

她在堂中踱來踱去,“你真是瘋了,我素日以為你只是心浮氣躁,沒想到你居然膽大包天,還害得你三妹妹出了事,這下我看你怎麽收場!”

顧瞟忙辯解道:“母親,我不是有心的,我也不是要推三妹妹,是去推趙尋寧,誰成想被她避開,這才撞到三妹妹身上。”

顧瞟生性自卑,為此越發自傲,在幾個姊妹中的脾氣也是最大的,可一旦真正出了事,她往日的膽氣就全都消失不見了。出了這檔事,她心中已是惶惶然,唯有強作鎮定,以證清白。

顧大太太沉吟不語,顧瞟只得向一旁站着的顧睇求助,“大姐姐,你也幫我說句話。”

顧睇不得不開口,“母親,阿瞟的确不是有意針對三妹妹……”

顧大太太沒好氣說道:“針對你表姐不是一樣嗎?都是一家子骨肉,誰出了事都別想脫得幹系!”她倒不是有心為趙尋寧考慮,實在顧家的整體不可分割,在外人眼裏,她們總歸是一大家子。

顧瞟咬牙道:“都是因為她,她那一下閃避一定是故意的,不然不會這樣巧!”

“管她是否故意,要緊的是園裏人都看到是你推你三妹妹的,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沒法說呀!”顧大太太煩惱的揮了揮扇子。

顧瞟哭喪着臉,這下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為今之計,只有寄希望于你三妹妹盡快康複,如此一來,你叔母的怒火或者能稍稍平息。”顧大太太憂慮地說道。

可是難呀!據她方才從那大夫探得的口風,盼兒的臉恐怕很難完全複原,那位三弟妹從前就與她不睦,出了這檔事,說不定從此視她為死敵呢。

她一個人當然不足懼,可是……想起三太太娘家誠意伯府,顧大太太到底有些後怕。

正在愁悶,忽見下人們來報,“大少爺來了。”

“他來做什麽?”顧大太太擺了擺手,她雖然歡喜這個兒子,眼下卻實在沒精神同他說話。

那下人怯怯道:“大少爺說,有治好三小姐的法門。”

顧大太太的扇子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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