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于歸
一只白皙而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握住轎簾,半夏扶着自家小姐款步下來。
趙尋寧慢慢走近,抱歉笑道:“我來遲了。”
公孫鯉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的确有一點怨怼:這種小家子拿不上臺面的心思,說出來實在丢人。
何況,見到她的時候,那一種喜悅和欣慰早已蓋過不滿了。
所以他只機械說道:“你能來,我很高興。”
兩人木木地站着,彼此挂着一張平和的笑臉,仿佛除此之外便沒有任何話說。
奇怪,公孫鯉皺起眉頭。他想象中離別的場景不該是這樣,哪怕沒有依依相別,含淚相望,至少不該這樣對立着傻笑。
幸好沒有路人瞧見,否則該将他們當成瘋子了。
他尴尬地咳了一聲,“我要走了。”
好了,要開始煽情了。秦郎默默走開,他知道這位表兄外表冷硬,實則內心豐富,免得他害臊,回頭将自己滅口,還是避着些好。
他仍舊去喂那匹膘肥體壯的駿馬,馬兒吃得很飽,早就不願再吃了,輕輕扭過頭,秦郎卻壓根沒瞧見,只顧将幹草往它嘴裏塞——他一心偷聽那兩人的談話呢。
那廂趙尋寧點了點頭,“我知道。”
氣氛越來越古怪了,秦郎暗道,這真的是送別嗎?
果然一點舍不得的情緒也沒有,公孫鯉略覺失望,仍重複道:“我要去京城。”
“我知道。”趙尋寧依舊點頭,“我也去京城。”
車轱辘話還沒完沒了了,秦郎低聲嘟囔了一句,這樣下去,莫非他還要再消磨幾個時辰麽?
欸?他剛剛好像聽到了很重要的話?秦郎立刻竄出來,吃吃道:“趙……趙姑娘,你也要去京城嗎?”
公孫鯉恍然大悟,愕然看向馬車後面那些沉甸甸的箱籠,“那……這些……”
趙尋寧抿嘴一笑,“當然是我的行囊,你莫非以為是給你的送別禮嗎?”
公孫鯉臉紅了,他還真有過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趙尋寧懷着欣賞的眼光看着他,她還難得見到一個男子害羞的模樣呢。太過火總是不好的,她見好就收,就袖中掏出一個青瓷小瓶,“不過我的确有點禮物送給你。”
公孫鯉面上止不住歡喜,打開看看,裏頭是幾粒碧色丸藥,渾圓小巧,氣味冷冽芳香。
趙尋寧說道:“這個可以治你的喉疾,含在嘴裏,咽部會舒服不少。”
原來她早就注意到公孫鯉的聲音略帶沙啞,偶有倒嗓之象,想着恐怕是風沙侵襲所致,就對症做了幾樣丸藥。
公孫鯉甚是感激——對方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他鄭重其事地收下,正要抓住機會進一步深談,秦郎斜刺裏橫插-進來,嚷嚷道:“趙姑娘,你怎麽光顧着我表兄,我的贈禮呢?”
公孫鯉的目光殺氣騰騰,足以将他粉身碎骨。
秦郎只做沒瞧見——跟親情比起來,還是利益比較實在。
趙尋寧當然也沒忘記他,笑着摸出一個錦盒,裏頭瓶瓶罐罐羅列,式樣更為豐富,她笑道:“我知道秦公子愛惜相貌,這些東西,足夠你這輩子使了。”
秦郎滿心歡喜地收下,大聲說道:“趙姑娘,你真是在下的大恩人。”
公孫鯉輕輕咳道:“阿郎,出來這麽久,你肚子餓了吧,馬車上有幹糧餅餌,你何不拿去充充饑?”
秦郎傲嬌地一扭頭,“冷冰冰的,我不愛吃那個!”
這該死的小子,真不識眼色。公孫鯉暗暗惱怒,總算半夏玉竹替他解了圍,“秦公子,這裏有熱騰騰的包子,您過來嘗一點吧!”
兩個丫頭心有七竅,當然瞧出自家小姐需要私人空間,遂想法子将那個電燈泡喚過來。
秦郎雖然頑劣,總算尚有君子風度,不肯拒絕女孩子們的邀請,于是乖覺地走過去。
公孫鯉方始沖趙尋寧笑笑——依舊找不出一個合适的話題來說,甚是尴尬。待要問一問她為何遲到,也不好開口。
孰料趙尋寧卻自己解釋起來,“本來約好未時一刻見的,我卻足足遲了二刻,是我的不是。”
未想到她會坦然承認,公孫鯉覺得滿心舒坦,忙道:“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們也沒有等許久。”
趙尋寧仍舊說道:“早起的時候,因為鋪子裏的事耽擱了,再則,方才路上又遇見了我表兄……”
她小心翼翼地擡眼看着對面人,那眼神裏可謂意蘊無窮。
公孫鯉忽然覺得心跳如鼓,出于情敵的直覺,他早就看出顧明勇對這位表妹的心意不單純——否則他也不會處處針對他。不過,方才碰到是什麽意思,顧明勇究竟對她說了什麽?
公孫鯉緊張地看着她,該不會……
趙尋寧果然說道:“表兄向我言明,說他對我有求娶之意……”
舌尖發幹,咽部的不适越發難以忍耐,公孫鯉沙啞着聲音道:“那麽趙姑娘的意思呢?”
青梅竹馬的表兄妹,大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罷?他不禁苦笑。
“我拒絕了。”趙尋寧柔聲說道。
“诶?”公孫鯉驚訝地睜大眼。
“我拒絕了他,”趙尋寧耐着性子重複一遍,“我跟他說,我對他只有兄妹之情,而無相許之意,雖然費了些功夫,總算勸動了他,也因此耽擱了些時候。”
公孫鯉悄悄舒了口氣,是人都會幸災樂禍,看着情敵倒黴,想不高興也很難。
不過當他想到自己時,又稍稍黯然,焉知自己不會落到顧明勇一樣的下場呢?
趙尋寧密切注視他的反應,又自顧自說道:“其實舅父這回讓我上京,也是意在擇婿,我二舅舅在京中任職,人脈甚廣,前去投奔他,總好過困鎖在這登州。”
公孫鯉知她不是羞縮畏怯之人,談起婚事亦是磊落大方,便點頭道:“趙姑娘這般容貌才德,留在登州的确可惜了。”
一壁暗暗高興:顧大老爺讓趙尋寧上京,自然不會有意撮合她與顧明勇,顧明勇這回徹底無望了。
看樣子對方還是沒有抓住重點,趙尋寧悄悄嘆息,為此人的遲鈍。她凝視着公孫鯉說道:“世子爺,不知你家中資財若何,人口幾多,可有婚配?”
公孫鯉吃驚地睜大眼。莫非、莫非竟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他希望自己沒有高興錯。
一定要說得那麽明白麽?女孩子總該有女孩子的矜持,趙尋寧不禁生氣,稍稍別過頭,“舅父要我在京中尋貴婿,他倒不想想,憑我這樣的家世,癡心妄想罷了。”
公孫鯉再難以置信,此時也該悟出她的意思。聲音依舊幹澀着,他鼓足勇氣說道:“英國公府雖稱不上顯貴,總算系出名門,趙姑娘若是不棄,在下願為姑娘之膀臂,依靠終身……不知姑娘是否情願?”
趙尋寧張了張嘴,說了句什麽。也是時不湊巧,天上一個炸雷湧過,雷聲隆隆,偏偏将這一聲蓋住。
公孫鯉沒聽清,又急于得到回應,追問道:“趙姑娘,你說什麽?”
趙尋寧漲紅了臉,無論如何不肯再說。她再如何不畏世俗,到底有她作為女孩子的尊嚴。
雷聲一聲接着一聲,狂風呼嘯,遍地飛沙走石。秦郎已經上了馬車,攏着手喚道:“表哥,要下雨了,快進來!”
那邊半夏玉竹也在連聲呼喚。
昏暗中面目幾乎都看不清,再不找地方歇就寸步難行了。公孫鯉倉促抓住趙尋寧的胳膊,尋找她未曾說出的答案。他實在太過迫切,若得不到回應,勢必難以安心。
趙尋寧仍未出聲,只是反手輕輕捏住公孫鯉的指尖,須臾才松開。
這便是她的回應,一種無聲的、卻十分肯定的回應。
公孫鯉快活得恨不得放聲大叫,他急于說幾句表示喜悅,趙尋寧卻已經抽開手,袅袅向車廂走去了。
要克制,要克制。公孫鯉告訴自己。
他心滿意足地踏上馬車,秦郎古怪地看着他,“表哥,你傻笑什麽呢?”
“與你無關。”公孫鯉賞了他一個暴栗,舒舒服服地坐下。
兩個丫頭也在猜測。
半夏忍不住問道,“小姐,您與公孫公子方才說些什麽呀?站了那麽久。我跟玉竹喊您也沒聽見。”
趙尋寧故作鎮定,“沒什麽,只是請他在京中多加照應。”
真是這麽單純的話題麽?半夏不信,可是瞧見自家小姐神神秘秘的樣子,料定不肯跟她多說,只得不滿地撅起嘴。
趙尋寧的嘴角牽起好看的弧度。她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快表明心跡——不,應該說回應公孫鯉的心意。
也許是有了顧明勇的比照,她覺得公孫鯉是個不錯的選擇,他人長得不難看,家世也很好,重要的是,他仿佛一心一意地喜歡自己。
與其今後時運不濟沾染上其它的爛桃花,倒不如成全這個傻小子好了。反正自己不讨厭他,那麽,就這樣過下去,大約也不錯吧。
生命不就是這樣順其自然的一件事麽。
趙尋寧輕輕掀起車簾,看着窗外陰雲密布的天色,這場雨看來會不小呢,得快點找個避雨的地方住下才行。
她很快将憂愁抛開。反正她現在跟在公孫府的車駕後面,結伴同行,這種事就該男人去負責,她樂得清閑才好。
趙尋寧下意識地朝公孫鯉的馬車望去,卻見公孫鯉也正探出頭張望。兩人目光交彙的一剎那,公孫鯉燦然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糟糕,這個人笑起來還挺好看呢。
趙尋寧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