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聲東擊西
其實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完全源于近來到府上替我號脈的大夫來得愈發頻繁。腹中的胎兒即将成形,顧炎開始沉不住氣了。
而陸澈遲遲沒有查到這裏,再拖下去,形勢危矣。
意識到這一點,我開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且不斷地找機會與外頭的守衛閑聊。今日終于套出消息,陸澈的督察院查到上回穆河水患時有官員貪污赈災糧饷,顧炎為證清白,一早便入宮去了。
顧夫人大約對我最近的表現甚為放心,竟丢下我也跟着顧炎入了宮。不過不是去見陸澈,而是去太後那兒看望顧茗。
也就是說,今日府上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
眼下已經入秋,窗外多是陰沉沉風嗖嗖的,過堂風時常吹得門窗“吱呀吱呀”地響。我站在窗前望了一會兒,又打了個哈欠,便跟老婆子說昨夜沒有睡好,想上床補個覺。
老婆子笑盈盈的:“有了身子的人就是易困,再加上姑娘成天在屋子裏呆着,除了睡覺也沒有旁的事情可做了。”
我點點頭,自顧自地爬上床去。
躺下寐了一會兒,又煩悶地睜開眼:“還麻煩你幫我關個窗,這風吹得門窗咯吱咯吱地響,簡直沒法睡了。”
聽我這麽一說,老婆子趕忙應了一聲,小跑兩步就到了窗前。
經過十來日的相處,我直覺這老婆子的手腳十分麻利,伺候得也甚是貼心,若真是正兒八經叫來給我安胎的,我倒對她感激得緊。只可惜她是顧炎的人,做得再好也不能讓人安心。
眼看着她緩緩地将窗戶關上,我忙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摸準床頭的陶瓷枕便望她後腦勺砸上去。
老婆子吃痛,捂着後腦“哎喲”了一聲。
我呆了片刻,沒想到下手太輕,竟然沒給砸暈過去。眼看着她驚恐地回過頭來,張嘴欲喊,情急之下只好照着前額再砸了一次,将她欲說出的話生生斷在喉嚨裏。
這回多半給砸結實了,她兩眼一翻便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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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有守衛二人,聽見動靜便站在門外詢問:“屋內何事?”
我沒做聲,只故意猛力地推開窗門,再将手裏的瓷枕擲飛出去。
瓷枕落地“嘭”地一聲,動靜更大了。
守衛聞聲慌忙到跑到窗口查看,口中急道:“陳婆,房裏怎麽了?”
這時我方竄到外室大叫一聲:“救命!有人闖進來了!”語畢猛地拉開房門,趁守衛往門口回跑的間隙再竄回內室,翻身一滾,躲進了黑坳坳的床底。
透過床單與地面的縫隙,我瞧見兩個侍衛心急如焚地提刀進了屋。見到倒地的老婆子皆是一呆,轉而蹲下身将她搖晃兩下:“陳婆?人呢?陳婆?”
卻哪裏還叫得醒?
二人無法,只好起身在屋內環視一圈,一個跑到外頭去叫人,一個扶着老婆子走了出去。
我緊繃的神經終于放開,獨自躲在床下喘着粗氣。
近來整日窩着沒怎麽動彈,身子骨都不大靈活了,在屋裏跑個兩圈竟然就有些力不從心。我深呼吸了一口,開始靜靜地等待時機。
客房的窗戶和大門不在一面牆上,若要從窗戶繞到大門需拐過外牆的牆角。方才鬧了那麽一出,守衛兩頭來不及跑,此時房中又空空如也,多半以為我被人救走了。現下只要在床下撐到天黑,或者院子外的守衛撤去,多半就能逃出去。
經門口的守衛一報,這件事霎時如同一個炸雷,令原本靜谧的尚書府喧鬧起來。
家丁婢女滿園子地跑,府兵小厮滿院子地找。我躺在冰涼入骨的青石磚上,僅垂地的床單縫隙可見些許微光。原本還有些宿在棺木之中的幽閉之感,可經外頭的聲音這麽一鬧,倒是将我周身上下都給鬧充實了。
想了想,幹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在床底窩着,時不時再撩開床單往外頭瞄上一瞄。
方才的府兵走得急,大門也未來得及掩上。此時我撩開床單,尚可見到院子裏人影綽綽,映着白日的天光,在門內投下淩亂的剪影。
一個府兵喉頭打結地道:“府裏、府裏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人、人多半是被救走了。”
話音一落,就聽見“嘭”地一聲,有人大罵道:“沒用的東西!你們兩個大男人連一個女子都看不好!”這個聲音我認得,是顧府的府兵頭頭。
先前的府兵趕緊解釋:“頭兒您有所不知,來救她的那個人身法極快,又使的是聲東擊西,我們倆連臉都沒來得及看清。”
另一個府兵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和趙四指定不是他的對手。”
府兵頭頭默了一默,問道:“陳婆醒了沒有?”
外頭無人說話。
但據府兵頭頭接下來的話判斷,負責照料我的老婆子該是還沒有醒過來。府兵頭頭道:“眼下老爺和夫人都不在,人又丢了,你們趕緊帶人去尋,就算翻遍整個京城也要把她給我找出來!若找不到人,別說我,就是你們,也統統別想活命!”
府兵們一聽,慌忙領命:“是!”
緊接着窸窣地腳步聲漸漸遠去,衆人多半是出府尋我去了。
又在床下趴了一會兒,直到确定外頭再沒有動靜,我方顫顫巍巍地自床底爬出來。縮頭縮腦地在房內瞅了一瞅,眼見周圍再無半個人影後,便躲躲藏藏地往外走。
我所知的秘密關乎着顧氏的存亡,腹中的孩子更關系到顧炎的整個計劃。府兵頭頭約莫也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為了尋我,顧府上下幾乎傾巢而出。我瑟縮地所過之處,竟無一人把守。加之如今兩位主子也不在府上,婢女家丁也無人出來走動,更是大大地增加了我逃出去的勝算。
穿過一條長長的回廊,又繞過三兩座小型的花園,我照舊來到了顧府的後院。這邊的院牆已經翻過三回,對地形及人流量的把握都十分準确,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安全着想,我再一次從此處翻了出去。
其實顧府見過我的人不多,滿京城地找我無疑是大海撈針,就算我大搖大擺地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走過,也不一定認得出我。
是以,一出了顧府,我便放開了手腳往宮門口狂奔。
顧炎在京城的權利只手遮天,随便編個由頭便能調動黑白兩道的人将我抓回去,唯有進了皇宮方能安然無虞。皇後皇後,少了個皇字就真的只能屈于人後了。只有在皇宮,在權利的中心點,才會讓人心生畏懼。
這一切我都驀然想得通透,但好不容到了宮門口,門口的禁衛軍卻大着鼻孔望着天,嗤笑一聲:“你是皇後?那好端端坐在昭純宮的那位是什麽?”
我還欲解釋,他們已煩不可耐,揮舞着大刀威脅道:“快滾快滾!撒野也不看看地方,這可是天子腳下,要當皇後不如去廟裏多上炷香,祈求老天爺幫你改改命數。”
我哭笑不得,怪只怪陸澈并未張揚皇後出逃一事,而我身上也沒有半個能自證身份的信物。
回想前陣子我還處心積慮地想要出逃,眼下逃出來了,再想進去卻是難上加難。
這可真是無語啊!
老娘真的是正牌皇後啊!老娘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禀報你們皇上啊!再不放老娘進去,你們這大燕國就快改性了有木有!
可說這些有用嗎?唯一的下場就是被砍死在宮門口。
我望着守衛明晃晃地大刀抖了抖,長嘆一聲,決然而去。
皇宮不能進,那便只能找能進的地方進了。在京城我舉目無親,唯一認識的人便是嚴品秋了,如今她回家待嫁,多半還在嚴府。
嚴大人是通政司通政史,他的府邸極易打聽,拐過兩條巷口,我便站到了嚴府門前。
府上的家丁倒也随和,聽說我找嚴小姐,便趕緊接引我進去。
嚴小姐見我先是一愣,接着立馬就要下跪:“娘娘……”
半個月無人向我行此大禮,還真是有些不慣。我慌忙扶住她,拉着她往屋裏走:“別跪別跪,我今日有要事找你。”
她聽我這麽一說,立馬将屋內的人都給打發了,謹慎道:“娘娘所為何事?”
我四顧一圈,确定周圍再無人聲過後,方道:“半個月前,我從宮裏逃出來了。”
嚴小姐即刻驚訝得不能自已。
趁熱打鐵,我趕緊将逃出宮的前因後果一字不落地跟她講了一遍。當然,顧炎謀反一事事關重大,我暫且未提。只道如今出來容易進去難,我要她想辦法去找衛淩,再讓衛淩将我弄進去。
嚴小姐聽完長舒了一口氣,立馬便着人去通知衛淩了。
接下來無事可做,又聽聞我尚未進食,忙招人端來飯菜點心,與我坐在一起閑磕牙。
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她不禁感慨道:“此事都是民女的錯,當初若不是民女去求娘娘賜婚,娘娘與皇上便不會如此。”
我嘴裏包着口飯:“你別太自責了,這是我與皇上的事,跟旁人沒有關系。之所以鬧到今日這個地步,多半還是因為瓊華殿的那場牆角。”
大約擔心我噎着,嚴小姐遞過來一杯茶水:“依民女看,皇上只是被太後逼得煩了,不得已才說了那些話,意在不讓太後找您的麻煩。只是陰差陽錯地,這話被您給聽了去。也怪民女當時離了宮,若當時尚在宮裏,還能與娘娘合計合計。”
我笑笑地看她一眼:“女大不中留哇,你這不是急着嫁人麽!”
她羞澀地垂下頭,過了一會兒又擡起來:“那娘娘這次回宮有什麽打算?”
說到打算……我有些茫然。
說實在的,我從顧府逃出來,滿腦子便只想着要揭發顧炎的真面目,其他皆未作多想。若真要說私心裏的打算……我道:“我想問一問他,瓊華殿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倘若陸澈全都承認了呢?我該當如何?
頓了頓,只好改口:“算了,回了宮還是将孩子生下來再做打算吧。”
嚴小姐呆了一會兒,笑道:“心生畏懼,傾心之故。看來娘娘很着緊皇上呢!”
聽她這樣說,我也心生感慨。因為害怕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所以連詢問的勇氣也失去了。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世間的情愛大抵如此。
摸了摸日漸凸起的小腹,我愈發覺得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無關顧炎的陰謀,只是單純地想,得知我有了身孕,陸澈一定很高興。
只是左等右等,嚴小姐派去傳信的小厮卻遲遲沒有消息,等得人心急。
正欲張口詢問,門外不知誰忽然大喊一聲:“小姐不好啦!我們府上被官兵圍了!”
我與嚴小姐皆是一驚!
嚴小姐起身道:“我爹是通政司通政史,是誰這麽大膽?”
眨眼間,外頭的小婢女已經奔至屋內。水汪汪的地大眼睛蓄滿了淚水,兩扇長長的睫毛因害怕而瑟瑟發抖:“奴婢也不清楚,只是看他們的打扮,好像是軍中的人。說是要我們交人,否則就一把火燒了這嚴府。”
嚴小姐眉心一皺:“交人?交什麽人?”
我心下“突突”直跳,想不到顧炎竟這麽大膽,為了找到我不惜孤注一擲。
那小婢女哭喪着,時不時用餘光觑我一眼:“欽、欽犯……外頭的人說我們府裏進了個女子,那女子在尚書府殺了人。”
我還在震驚中不能自已,嚴小姐已經藕臂一揮,怒斥道:“荒唐!我們府上哪有什麽欽犯?告訴他們,要再敢亂來,我們便找皇上說理去!”
那小婢女瑟縮着點點頭,臨踏出門檻,又回頭觑了我一眼。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一眼一眼地看得我心裏發虛。顧炎如此不要命,已有窮途末路之嫌,我深深害怕,害怕就此連累了嚴家。可若就這麽出去,我和我腹中的胎兒便必死無疑。
橫也不行豎也不行,簡直沒有活路啊!
我悶聲不響地坐在榻上,只覺這陸澈也忒不靠譜了。此前在顧府等了半月他沒有來,今日在嚴府被人圍了他還是不來,他要再不來,老婆孩子就快被人弄死了啊喂!
嚴小姐雙手握拳,在房內踱了幾個回合,氣憤道:“顧炎仗着自家是太後的外戚便在京城無法無天,等此事過去,我一定要讓父親好好地參他一本!”
話音一落,一支火矢便破空而入,擦過她的身側猛地釘在我身旁的椅子上。
我和嚴小姐吓得立刻閃到一邊。
朝天外一望,只見更多的火矢從府外飛進來,密密麻麻,不時地釘在門上,窗戶上。木材遇火燃燒,屋子瞬間就被點着。
我們吓得三魂失了六魄,慌忙在屋內四處逃竄。
外頭箭矢的箜篌聲不絕于耳,無數支帶火的箭矢激射進來,火點落得到處都是。若不及時救火,嚴府只怕是要被各處的火光焚燒殆盡。
還以為顧炎只是放話吓一吓我,誰他媽想到這老東西居然來真的!
我拉着嚴小姐站到牆角,喘息了兩口,終于決定告訴她真相:“你趕快逃出去,顧炎要抓的人是我!我知道了他要謀反的秘密!”
嚴小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周圍的火勢已經燎起來,不等她說話,我又道:“我有了身子跑不快,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記住,一定要入宮去找皇上,将這件事告訴皇上!”
她還想說話,卻被我一把給推出了大門。
大約知道此事重大,嚴小姐也不再扭捏,只緊張地回頭看了我幾眼,便狂奔而去。
不多時,房內的門窗皆已點燃。許是嚴小姐吩咐,外頭不斷有家丁湧過來救火。然而面對這樣密集的火矢,再多的水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甚至有的家丁還未來得及澆上一桶,便被飛來的火矢射個對穿。
猶如人間地獄!
我抱着頭蹲在牆角,心“砰砰”直跳,不知今日究竟會被燒死還是亂箭射死。滿腦子都在想,陸澈怎麽還不來?他怎麽還不來?
急着急着,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再擡頭時,只見屋內濃煙彌漫,屋內的桌椅字畫統統火光四起。大火燎得我皮膚灼燙,煙塵熏得我口鼻刺痛,門外的不遠處,嚴小姐心急如焚地大呼:“娘娘!娘娘!”
好似黑夜裏突然開出一道天光,我急忙站起來回應:“是不是皇上來救我了?”
她的臉頰流出兩道淚痕:“送信的小厮回來了,說皇上得到了娘娘的消息,帶着衛淩往封陽的方向去了!”
我身子一顫,便有些站立不穩。
到底哪個殺千刀的假傳消息啊?老娘明明就在這裏!
轉念一想,更是驚悚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急忙朝門外道:“快找人去攔住皇上!這是顧炎設下的陷阱!他想謀害皇上!”
話音一落,一扇大門便被燒穿,夾帶着劇烈的火光坍塌下來。
落地時門板上的烈焰“噗”地一聲,滾燙的熱氣直撲四肢百骸。我下意識地擡手一擋,蘇緞的緞袖立馬焚起來。
外頭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而我耳邊盡是大火的嘶鳴,什麽都沒能聽清。只覺右手手臂灼燒得厲害,鼻喉也難受得緊。四處的濃煙肆無忌憚地飛竄,蒙了我的眼,入了我的肺,叫人咳嗽不止。下意識地便坐在地上撲打着身上的明火,其他什麽也顧不得了。
也不知這個動作持續了多久,漸漸地,連神識也模糊了。
我軟耷耷地躺在地上,腦中不斷旋轉,過往的一切飛速略過。我想,若當初選擇相信他多好。可時光不是沙漏,不能等落下最後一粒沙時倒回重來。或許,我這一生也就這樣了。遺憾,不甘。
我極力凝結出最後的神識,想再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睜眼時卻落下兩行清淚。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陸澈。他如地獄中的修羅,渾身浴血,夾帶着滔天的怒氣而來。破門踏火,驅散所有邪笑着的惡魔,抱起我,用冰涼的身體将我包裹。
他嘴裏一遍一遍地說着什麽,我聽不見,卻看見他的口型。
他說:“盈盈,你不要死!你不準死!”
我淚流滿面,貪心地想,這要是真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