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皇後有喜

這一睡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我和陸澈又回到了封陽的小院子裏,院角的老槐樹繁花滿枝,風一吹,便簌簌地落下來,煞是好看。

如那時一樣,我幫他從屋裏端出家中的老方桌,鋪上筆墨紙硯,笑笑地站到一邊。

他用筆蘸了墨,手卻頓在紙上。過一會兒,驀地擡頭看我一眼,說:“盈盈,我為你作一幅人像如何?”

我尚未說話,他便已落筆畫了起來。

我在心裏樂開了花,嘴角勾起來又放下,生怕動作不好讓他發揮失常。

可等他笑盈盈地拿着畫來讓我鑒賞,我卻整個人呆住了。畫上那青衣芙蓉面的女子根本不是我,而是顧茗。

陸澈溫和地問:“這是我未來的皇後,好看嗎?”

軟軟糯糯的聲音如同魔咒,不斷地在我腦中盤旋。漸漸地,仿佛天地都旋轉起來。我捂住耳朵,想将這個聲音甩出去,它卻響在我內心深處,響在我流轉的血脈之中。

我害怕極了,将他手裏的宣紙撕個粉碎。

陸澈臉色一變,四周的景致立馬消失了。狂風大作,大雨傾盆,整個場景猶如一扇光滑的鏡面徒然裂開。待畫面重新清晰過來,我終于看清,自己正處在一棟破舊的老院子裏。

院前柴扉天井,幾只烏鴉在牆頭“啊啊”地向我說着什麽。

我忽然痛哭,嘴裏大喊着:“我不要死在冷宮裏!放我出去!”

這時陸澈飄忽而至,冷笑一聲,道:“想死沒那麽容易!我今日就讓你嘗嘗什麽叫生不如死!”說完便自顧自地大笑起來。

我驚懼地捂住胸口,慌亂中只想逃離這個地方。一擡眼,便瞧見不遠處的天井。井口一束白光沖天而起,将周圍照得透亮。我想也不想,便一頭紮了下去。

身體不斷下墜,仿佛跌入了無窮無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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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絕望,我忽然手臂一痛,醒了。

睜眼時,小玉正往我手臂上塗着黑乎乎的藥。瞧着我蘇醒過來,疲憊的眼色忽然一亮,一邊掉眼淚一邊喊:“娘娘醒過來了!娘娘醒過來了!”

我腦袋裏模模糊糊的,還有些辨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想開口說話,卻覺得嗓子澀澀地難受,張嘴只有幾個破碎的殘音。

眼前忽然出現陸澈的臉,焦急中帶着欣喜:“先不要說話,你的嗓子被煙熏過,需要修養一段時間。”

大約剛從那個可怕的夢境中脫離出來,縱然面對如此溫潤的他,也覺得心裏害怕得緊。

我瑟縮地抖了抖,想離他遠些,手上一動,卻碰到自個兒的小腹。若沒有記錯,那裏應有一團骨血,是我和陸澈的骨血。

他大約知道我想問什麽,不等我張口,便先搶答了:“別擔心,孩子還在。”語畢柔柔地掃了那裏一眼,勾着唇角道:“盈盈,我們的孩子這樣頑強,将來一定是個絕世的将才。”

我這時才看清,他的額頭包着紗布,紗布上血跡點點,已經浸出。臉頰也多有劃傷,雖已結痂,卻還是可見褐紅色的血痕。

原本還覺得奇怪,但腦子一轉,忽然清醒過來。

是了,我記得在火場時嚴小姐說過,當日陸澈被顧炎匡去了封陽。他如今的這般形容,多半是中了埋伏。也不知當時情況如何,他又是如何回來的。

我皺了皺眉,想問他當時的情形,但此時嗓子嘶啞,說話費勁,便只擡手摸了摸他額上滲血的邊緣。方想問他痛不痛,陸澈就一把握住我的手,輕聲道:“不痛。”

我一個沒忍住,眼淚“嘩”就下來了。

這場眼淚落得複雜,一是我們一家三口劫後餘生的感慨,二是,我竟不知我們一直默契得這樣。

他幫我輕輕将眼角的淚痕揩了,說話像哄孩子似的:“有孕的人不能哭的,若日後孩子生出來也整日哭哭啼啼,看你受不受得住。”

我這麽一聽,眼淚落得更兇了。倒不是被他這番話給吓着了,而是在想,如今還能躺在這兒聽他說話,真好。

陸澈見我哭得收不住,一時間也有些慌神:“怎麽越哭越厲害了呢?是不是哪裏疼?”他指指我手臂被燙傷的地方:“這裏痛了是不是?”

我搖搖頭,想告訴他我錯了,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會相信他,即便有朝一日要趕走我我也要賴着他,但支吾了半天,就是什麽都說不出來。越說不出來越急,越急就越說不出來,最後只好放聲大哭起來。

他在一旁頭疼地揉揉腦袋:“到底怎麽了啊?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哭得這麽厲害?傷口又痛了是不是?你倒是說啊!”

見我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哭,他幹脆一跺腳:“小玉!快傳太醫!去傳太醫!”

我仰面躺在床上,瞧着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越哭越大聲,心裏一百個納悶:我他媽怎麽會覺得我們倆有默契?!明明是感動得痛哭流涕,想上演一場劫後重逢的感人戲碼,他怎麽會是這個反應?怎麽會是這個反應啊!

還沒感嘆完,七八個太醫便從外室一擁而進,吓得我趕忙收聲。畢竟我為一國之後,在陸澈面前哭上一哭那是夫妻間的小情趣,可當着這麽些個太醫哭起來便實在是有些丢人了。出于怨念,我只能鼓着腮幫子将陸澈瞪着,瞪得他直撓後腦勺。

為首的蕭太醫把完脈,又與餘下的幾個圍作一團商議了半晌,最終一致表示:“娘娘和小殿下無礙,至于傷勢,修養半月便會痊愈。”

陸澈聽完擡了擡眉毛,看了看我又輕咳一聲,問:“那方才皇後何以嚎哭呢?”

聽完我只想找個地縫鑽下去。

一轉眼,卻見幾個太醫又激烈地研讨起來,末了給出個結論:“啓禀皇上,娘娘昏迷三日,期間顆粒未進又口不能言,許是餓的。”

聽到此處我已經絕望地閉眼。要是手臂能動,多半還會扶個額。

偏偏太醫話畢,陸澈還跟心領神會似的,連忙放話讓禦膳房去給我做吃的,順帶将一屋子的太醫也打發了出去。

我眼睛睜開一條縫,都不敢正眼看他,直覺此人的情商與智商都讓人無法直視。

他卻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笑盈盈地道:“別哭了,飯菜很快就來。”

我重重嘆下一口氣,罷了。

如太醫們所述,半月後,我身子大好。除手臂被燒傷處留下了淺白色的傷痕外,其他皆與之前殊無二致。

好吃好喝将養了這麽久,又加上添了腹中的小東西,腰圍逐漸大起來,整個人也有些發福的跡象。一想到這種狀況将在未來幾月持續發展,我便忍不住對自個兒的身材無限憂慮。

反觀陸澈,他卻對此甚是歡喜,每日睡前都要盯着我的臉頰瞧上好一陣,又摸摸我日漸凸顯的肚皮,點頭道:“皇後近來将養得不錯,看來我的小殿下也過得不錯,要賞要賞。”

每逢此時,我便白他一眼:“賞什麽賞?既然我嫁與了你,便是你陸家的人了。也就是說,現在整個後宮的東西都是我的。有從自己家拿東西賞給自己的麽?那是拿!”

接下來他便灑然一笑:“是是是,皇後說得極是。”

而後又是一夜纏綿的耳語。

從前我們并不說這些溫言軟語,只磕磕絆絆地維持着夫妻間最基本的距離。一是我當他是大燕皇帝,心中敬畏;二是我一心只想着逃出去當個財主,并不敢在情感上陷入過多,怕不能心無挂礙地離去;三是,我自卑地以為像我這般卑微的人不可能得到一位帝王的真心。

可世上有些事,一旦開了頭,便再不能随随便便了結。命運會在倆人同在的光陰裏打上一個又一個的結扣,直至兩個人的生命都烙上對方的影子,便再也無法分離了。

就如我與陸澈。在經歷過這一場風雨後,我突然便悟得他身為帝王卻待我如此的難能可貴,而他也明白我過去所有的膽怯與自卑。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大和諧,敲鑼打鼓都不足以表達我如今心中的喜悅。可見生命中有些事是必須經歷的,否則永遠不能有茅塞頓開的一天。

當然,這些日子除了與陸澈濃情蜜意養肚子以外,朝中的大事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譬如顧氏造反一事。

原來陸澈當日确然去了封陽,只不過半路覺得蹊跷,又折回來了。碰巧在返程的路上便收到急奏,說嚴府起了大火,還被顧炎施以重兵重重圍着。機智如他,這便立刻策馬疾了回來。我臨昏過去前所見的幻象也不是假的,那個沖入火海勇救妻兒的人是真真切切的。是陸澈,是我的夫君。

聽小玉說,顧氏一族已全部入獄,兵部尚書一職也選拔了新的官員頂上,朝中順道還鏟除了顧氏一族盤根錯節的勢力,真是大快人心。

要說唯一顯得郁郁的人,大約只有太後了。

顧炎是她的親弟弟,整個顧氏望族也因她而屹立多年,發生這麽大的事兒,底下議論起來自然也跟她脫不了幹系。

不過陸澈總歸是個孝順之人,加上太後不過是過于偏信外戚,其他也無甚罪責,倒也沒對她作何處置,只是半月來從未踏足瓊華殿一步。

前幾日她來探我,我瞧着她老人家的眼角眉梢憔悴不少,頭上的銀絲也多了幾條。陸澈即便過來撞見,也只是禮節上的行禮問安,其他再沒什麽交談。

其實,這已是身為兒子對母親最大的懲罰了。

這事兒若擱在平常家裏頭,便是婆婆和夫君過得別扭,身為兒媳婦兒,我也不好受。平日這兩人互不登門,但凡遇見,便是在我的昭純宮裏頭。一個不理不睬,一個欲言又止,可憐我一個大傷剛愈且身懷六甲的人兒喲!想說話吧,不知從何說起,不說話吧……那就沒人說話了。

幸而太後她老人家情商頗高,這種事遇過兩次便不再來了,改從太醫那尋了幾張孕婦進補的方子,每日着人變着法子為我做了湯羹送來。

我感激得緊,感激地看着桌上的阿膠蓮子羹直冒眼淚花子。

小玉立在一旁,時不時往碗裏看上一眼,又時不時瞄一瞄我:“娘娘,您要再不喝可就涼了。”

我無力地擺擺手,捧着肚皮打了個飽嗝:“方才我剛剛喝下一碗陸澈送的燕窩,這一碗實在是喝不下了。”

她為難地道:“可這是太後着人送來的,不喝豈不是拂了她老人家的顏面嗎?”小玉四下望一望,湊過來悄聲道:“就算她現在和皇上不和,但始終是太後啊!和皇上的血緣是斷不了的。倘若您此時得罪了她,日後她再東山再起,又沒您的好日子過了。”

我苦着一張臉:“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但就算是圈養的豬也沒這個吃法啊!我現在看見吃的就想吐,要不你替我喝了吧,反正也沒人看見。”

她往碗裏盯了一眼,死命搖頭:“小玉不敢。這阿膠味兒濃,喝完久久不散,要是被其他宮人知道了,奴婢小命就玩兒完了。”

我想想也是,若底下的人知道我不領太後的情,免不了又是一頓議論。朝碗裏瞅了一眼,我爬到一邊道:“那咱們歇會兒哈,等我前一碗先消化了咱們再戰。”

小玉立刻露出堅毅的神情:“嗯!”

半個時辰後,待這碗阿膠蓮子羹喝下,我終于發覺這麽下去不是辦法,簡直太折磨人了這。也逐漸想通一件事。太後她之所以突然待我好了,一是念着我肚子裏懷着她的孫子,二嘛,大約是因着陸澈冷落了她,想讓我幫着說說情。

這原本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哪知我悟性太差,活活喝了大半月才悟出來,也不知太後她老人家等得急不急。

所幸此時已經入了秋,外頭清風拂柳涼快得很,我便扯了小玉:“在鸾鳴殿困了這麽久,都快閑得長蘑菇了,走!我們往外頭走走。”

但走着走着,小玉便覺着有些不對勁:“娘娘,奴婢瞅着這個方向似乎不大對啊!再往前走便是太後的瓊華殿了。”

我将手在眉骨處搭了座橋,朝長廊盡頭的方位望了望,喜道:“對着呢,對着呢!瞧你家娘娘記性多好,不乘轎子也找得着。”

她兩條眉毛都快擰成一條:“娘娘您是故意來見太後啊?”

這不是廢話麽!我斜她一眼:“每日一海碗的湯水,若不找太後她老人家求饒,你行你喝去?”

小玉一聽,趕忙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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