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子夜寒涼,月朗星稀。
寧嫣站在百香居的水渠邊兒上,順着奶娘之事,不覺又勾起有關蕭南燭的回憶。
須臾,院中夜風乍起,涼意滲骨。
寧嫣鼻尖一癢,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這才進屋歇下。
悵然之感再度漫上心頭,寧嫣心中空落落的,如今想再多也沒用了。
她永遠見不到前世那個為她出生入死的蕭南燭,更無從得知蕭南燭為何為她身後事百般出力?
是因為男女之愛麽?就算不是愛,也該是一點點喜歡?
寧嫣壯着膽子臆想,遂又覺得沒這種可能。
她前世生得花容月貌,體态研媚,性子又裝得嬌俏柔軟,知琴擅畫,名動京城。
游走在各大世族公子身邊。即便是最隐忍、瘋狂的五皇子也曾無可救藥的愛過她,為她摘星星、抓月亮……
蕭南燭一貫是厭惡她這般作風的,小時候倒也罷了,成年後他從不曾正眼瞧過她。
呸呸呸,寧嫣躺在榻上蜷了個舒服的睡姿,将蕭南燭成年後那雙冷鸷的眉眼自腦袋裏趕出去。
夜闌人靜,月色傾斜入戶,柔軟的銀光潑在小被褥上,點亮一室旖旎夢境。
睡夢中,寧嫣腳步虛浮,似踏足一片空濛幻境。
幻境盡頭,是她的墳茔。
青山隐隐,綠草蓬蓬,黃土新墳邊兒上,栽植一株她生前最喜愛的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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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不是深春時節,桃花卻開得極盛。
粉燦燦的花蔭下,蕭南燭一襲玄衣箭袖,獨身靠樹坐着,形容消瘦,修長的手指間緩慢轉弄着一把精巧匕首。
寧嫣心頭「噗通」一跳,再度飄到他身前去。
夢境中的蕭南燭面色蒼弱,目光沉寂如冰,眼尾卻吊着一抹猩紅陰慘的血色。
他盯着她的墓碑看了許久,忽地自嘲一笑,指腹微微用力,竟将手中匕首折成幾段丢了出去。
他的聲音依舊清絕冷硬:“若是擅自在你墓碑上刻下「蕭南燭之妻」幾字,怕是你能氣的從九泉下爬上來報複我……”
“可是寧嫣兒,我如今也沒機會再去征求你的心意了。”
寧嫣美目微睜,牙尖泛起一陣酸癢,臊得她捂着臉往後退去。
簡直沒眼看,沒眼看!
就算近來推測蕭南燭有可能對自己有意思,也不至于這般肖想人家四殿下吧?!
寧嫣暗自羞惱,卻見蕭南燭又自腰間抽出一柄短匕,寒光涔涔的刀刃不緊不慢的貼着掌心劃下,登時血流如注。
他眼睛沒眨一下,寧嫣卻被殷紅的血色刺痛雙目,他想幹什麽?
黏稠的血光滲過男子修長蒼白的指縫,滴滴答答浸入草地。
蕭南燭起身行至墓碑旁,複又蹲下去,用染血的指尖一點一點描摹她墓碑上的名字,動作虔誠又瘋狂。
沒多久,石碑上「寧嫣」二字如染蔻丹。
蕭南燭薄唇微勾,近乎病态的笑起來,一遍接一遍的描畫,樂此不疲。
寧嫣徹底呆住,過了好久,蕭南燭才淡淡轉身離開。身後風氣孤冷,衣擺帶起一片翻飛的桃花屑。
寧嫣下意識跟上他,周遭環境卻陡然生變。
眨眼間,夜色如墨,柴火「哔啵」一聲,她已身處一片兵荒馬亂的軍營。
“殿下,求您再撐一撐,王爺已經派人去找解藥,咱們豁出命也會救您的。”
“四殿下,您怎能甘心這麽死掉?”
“咱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殿下您熬過這次,往後就是大燕朝的帝儲了……”
寧嫣耳畔嘈雜,「四殿下」幾字吸引她的注意,不覺間已飄入躁亂的營帳。
營帳內燭火幽微,血腥味濃重。
數名五大三粗的部将圍在床榻邊,床榻上躺着一名黑衣勁裝的男子,赫然是蕭南燭。
寧嫣驚得「啊」了一聲,蕭南燭玄襟上大片血漬,面目陰翳,唇色烏紫,大有中毒殒命之象。
“殿下,求您再等一等,五皇子黨羽已全數繳械,咱們勝了。”
一名部将喋喋不休的勸說着,蕭南燭緩緩睜眼,聲音啞淡:“把我埋在寧三姑娘附近。”
寧嫣又是一怔,蕭南燭唇齒微微翕動:“死後,我方便去找她。”
部将們皆是身穿甲胄的莽漢,卻鼻頭一酸,不忍看他:“殿下,您何至于此?”
“寧嫣姑娘死了啊,她都死了一個月了……她甚至永遠不會知道您的心意!您好好活着不行嗎?”
蕭南燭沒再回話,星眸微顫,一抹痛色劃過,無聲地合上眼睛。
部将們大駭,寧嫣也想飄上前去,可渾身失重的往地上一栽,小腿狠狠一抽,再坐起身來,就聽梆子的鳴響傳入百香居內,已然五更天亮。
一線晨光自窗棂湧入,寧嫣失神呆坐,心頭如墜鉛石。
過了許久,她準備下榻時,忽覺臉頰一片涼意,擡手輕撫,才發覺早已糊了滿臉清淚。
尤其眼睫之上,濕噠噠的,提醒她曾為了昨夜虛晃的夢境痛哭流涕。
天色尚未亮透,晨曦微弱,寧府上下萬籁空寂,僅有幾名掃灑的仆婦勞作着。
寧嫣睡意全無,穿好衣物、趿上小繡鞋,從百香居竹林後的角門偷溜出府來。
一路無人,只有角門下一條瘦骨嶙峋的大白狗耷拉着眼皮,見她走過來,立刻蹬起腿,龇牙咧嘴的狂吠。
寧嫣停步瞥它兩眼,又邁着小短腿,一路往外散心。
約摸兩刻鐘的功夫,她穿過重重院落,碧瓦朱甍,沿着百香居外的院牆,竟不知不覺走到寧府最南邊的小偏院子附近。
這是前世蕭南燭少年時,在寧府住過一年的破敗院落。
寧嫣眸中清光轉盼,止步擡頭。
悠悠天幕下,一棵粗壯的歪脖子楓樹映入眼簾。
時序深秋,一樹燦燦楓葉,盛如華冠。一半落在院外,一半順着牆頭搭進院內,晨風輕拂,嘩啦作響。
這株楓樹,寧嫣印象深刻。
前世在寧府的日子,她沒有玩伴,因而一直單方面糾纏蕭南燭玩兒。
尤其蕭南燭在屋頂賞雪、幫她教訓奶娘之後,她更來勁兒,全然不在意蕭南燭孤僻冷漠、厭棄她,抽空就往他身邊湊。
故此,蕭南燭居住的這間破敗院落,她也有幸光顧過一次。
那日凜冬,她從府內來到這座偏院找蕭南燭。她想告訴蕭南燭,奶娘沒有再喂她吃剩飯了,也想趁機謝謝蕭南燭襄助之恩。
可惜院門沒開,她便兜了一大圈,偷偷繞出寧府,從這棵歪脖子楓樹翻上了院牆。
她進寧府之前,一屆鄉莊丫頭,沒少跟着莊裏的表哥表姐爬樹下水。
因此這棵歪脖子樹她是沒放在眼裏的。
只是千算萬算,沒算到寧府的牆頂竟會澆築碎瓷片。
那瓷片是防賊用的,一片片插在牆頂,銳如尖刀。偏偏那會子又是隆冬,一場鵝毛大雪将瓷片掩得嚴嚴實實。
她一只手掌猛擦過去,心尖一跳,就見掌中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如綻放的紅梅洇濕了牆頂白雪。
痛感裹着冰雪刺骨襲來,又疼又冷,驚得她嘶聲叫了起來。
蕭南燭依舊一領霜色狐裘,裏面襯着玄色單衣,遙坐在院落中的八角亭裏靜心翻書。
察覺她的動靜後,擡眼輕瞥,一貫空寂的眸中掠過詫異之色。随即面無波瀾的垂下眼睛,似懶得搭理她,活像一尊沒有生氣的小玉佛。
寧嫣腳尖抵着樹枝,兩條胳膊搭在牆頭,手掌血流涔涔,一時上不得,又下不去。
她糾結着如何向院中小表叔求救,好在蕭南燭嘆了口氣,主動放下書卷,起身迎過來。
少年腳下輕輕用力,兩手撐着牆壁石塊翻到牆頭,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上去:“你居然還會爬樹,誰讓你翻牆的?”
“沒人讓,是嫣兒自己不乖……”
寧嫣聲音軟軟的,昂首望着他,小眼神可憐巴巴的像只傻兔子。
蕭南燭皺眉,少年清雉的面目透露着厭悒神采,頓了一頓,不甚熟練的揉揉她的腦袋:“罷了,下去再說。”
寧嫣驚訝于他的安撫,手上猙獰的血口瞬間不疼了。
蕭南燭摟着她躍下牆頭,又解下自己身上的霜色狐裘披到她肩頭,輕輕為她收攏襟帶:“好了,你自己坐到亭子裏等我片刻,屋裏有止血傷藥,我去找。”
“謝謝小表叔!”
寧嫣點頭如搗蒜,輕薄寬大的狐裘拖到雪地上,半張臉籠在溫暖的毛領裏,笑容燦爛,似個小雪團子,軟糯可愛。
後來,蕭南燭提着藥箱,為她止血包紮的樣子,她記了挺久。以致于手好了,她又迫不及待的溜出府外,妄圖再從楓樹上翻進院牆找他。
然而,那株盛大的歪脖子楓樹早被人攔腰砍斷,聽下人說是府上借住的小表叔親自下的命令。
寧嫣回過神來,眼前金楓搖落,晨光斑駁而下,竟隐隐有些晃眼。
她一點點靠近樹幹,突然很想再翻進院子瞧一瞧。
但這念頭很快止住了,今生蕭南燭大概還有一個多月才能入住寧府,她現在進去也看不到什麽。
反倒是她出來閑逛太久,百香居那邊找不見她,奶娘估摸着又要借題發揮,尋她麻煩。
寧嫣呼了口氣,調整心态快步離去。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她小小的身影離去,後方風潮忽起,蕭飒的楓葉落入偏院中,就聽一道劇烈的猛咳聲響起。
緊接着「吱呀」一聲,門扉被人使勁推開,一道玄衣少年的身影跌跌撞撞沖出屋子。
屋外院落中另有人接應,正負手觀摩滿樹金楓的寧文斐轉過身來,急忙跑至廊檐下扶住他:“小公子,怎麽又起榻了?”
“唉,臣知道你心中難受,可也不能這樣折騰自己,好不容易活下來,咱們活着才有希望啊。”
寧文斐的聲音帶着些哄小孩的耐心,對面的玄衣少年心頭一顫,聲色沉凝:“你是斐大哥?你沒死嗎?”
寧文斐不明所以,見少年一副煞有介事的冷銳神情,嘴角微抽:“蕭南燭、四殿下,您沒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