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蕭南燭清晰記得軍營帳房裏幽微的燭火。
他無力倚在床榻上,口嘔朱紅,渾身乏力,體內游走的毒蠱更是如蛆附骨,瘋狂蠶食他的血肉。
身邊部将們哀求他保持清醒,嚷嚷着解藥就快來了。
但他清楚,自己所中并非毒藥,而是蠱蟲,難有解藥。即便有,他也懶得服食。
自少時颠沛奔波,十年戎馬沙場,而今功成,卻喪盡所愛。
這輩子,他致力守護的人,全數魂歸黃泉。如今大仇已報,又何苦活着折磨自己?
蕭南燭緩緩睜開眼,恍恍惚惚間,一片蒙灰的蛾綠紗帳映入眼簾,不禁失神。
他分明記得自己身在軍營,阖眼前還囑咐部将們,将他埋在寧嫣附近。
随後,他跌入一片光怪陸離的迷霧。
霧氣盡頭,有他朝思暮想的寧三姑娘。一襲鳳绡紅裙,笑容明媚,清豔依舊。
寧嫣站在一方古亭內,纖巧的腰肢憑靠欄杆,團扇懶懶搭在臂彎的流紗披帛上,身前圍了一圈故弄姿态的錦衣公子。
蕭南燭遠遠望着,心底壓着一股毒火,烈烈燃燒。
而寧嫣靈眸轉盼,目光始終在那群公子身上打轉。他終于忍不住上前拽走她。可無論如何努力,都走不到她身前。
他們中間永遠隔着一層厚厚的白霧。
蕭南燭悲哀的合上眼,數年來日以繼夜的不甘、蝕骨錐心的妒恨,終究埋葬在迷蒙的霧色裏,無可消弭。
若能重來一世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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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不是喜歡沉溺往事的人,此刻卻飲鸩止渴般做起夢來。
蕭南燭望着眼前的蛾綠紗帳出神許久,腦中渾噩之感逐漸褪去,四下打量一番,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陳設清簡的小屋內。
清早晨曦透入窗棂,帶着一樹楓葉的影子在窗绡上來回搖動。
斑駁的光影落入屋內,牆角厚厚的蜘蛛網好似籠了一層金光,空氣中浮塵湧動,散發着常年無人居住的陰濕氣息。
蕭南燭愣了一會兒,瞳仁驟然緊縮,竟從眼前破落的景象裏尋到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像回到少年落難時,他曾以「小表叔」的身份,混在豫國公寧府裏居住的那座小偏院……
當真重來一世了麽?
他不及細思,下榻沖出屋子,腰椎與脊骨斷裂未愈的痛楚更令他清楚明白,自己絕非做夢。
果真,屋外小院雜亂,清風漪漪,金楓飒飒,恰是他前世少年時最熟悉的寂寞光景。
滿地殘葉中,前世太子最信任的幕僚疾步走過來,扶着他溫聲關心,像在哄一個不聽話的少年。
蕭南燭耳中嗡嗡作響,凝目打量面前的寧文斐,一身矜貴白袍,月眉修眼,氣度儒雅,卻比印象中年輕許多。
同時他從寧文斐眼中找到自己少時的模樣,那張瘦削清稚的面孔令他心頭發顫。
“四殿下?蕭南燭,您沒事吧?”寧文斐抽着嘴角問他,“你臉色很差,傷沒養好,先進屋躺着吧。”
“……”蕭南燭再度朦朦胧胧恢複意識,已至日中。
他又躺回了床榻上。蛾綠紗帳外,寧文斐正和一名年邁的醫者交談。
“四殿下到底如何了?”
“無礙無礙,老夫看過了,想來最近心情壓抑,才一時說了胡話,內傷沒什麽大問題,腦袋也正常的很。”
寧文斐撩袍坐到桌旁,端着杯盞,輕抿茶水:“那我就安心了,今兒早上他一睜眼沖出屋子,揪着我衣領問我怎麽還活着,又問我現在燕明多少年,可把我吓傻了。”
老醫者撫須嘆息,坐到書案前提筆潤墨:“四殿下自幼性子清寡,況且這都半年了,他母妃之死宮裏還沒個說辭,他在京郊受襲的風波也沒過去,你多擔待些吧。”
“唉,當初他沒着見到母妃最後一面也就罷了,還在榻上躺了小半年,這才勉強能站起來。”
“現下他母妃罪名猶在,他斷是不能貿然回宮,二皇子的人怕他沒死,滿城追殺他,大皇子母族那邊也在抓他,他心情如何不低落?”
并無多少波瀾的話語傳入蕭南燭耳中,囊括了他前世少年時不堪的流亡生涯。
他藏于卧榻中的手指緊握成拳,目光逐漸幽冷。
寧文斐輕「啧」一聲,擱下茶盞,跟着嘆息:“那場宮變,我倒是聽太子提過一嘴,這小子當真不容易。”
老醫者點點頭:“四殿下如今是偷藏在這裏養傷,那兩位皇子母家可是手眼通天,你當萬事小心,別叫他們發現四殿下的蹤跡。”
“我先開個方子,回頭再讓太子府暗衛送兩劑寧神的湯藥來,再過兩個月,四殿下應當就能痊愈了。”
寧文斐輕聲應下,又蹙眉疑惑:“對了,您是太子殿下最看重的杏林聖手,四殿下的傷一直是您在照顧吧?您可曾給他開過什麽煙草藥麽?”
老醫者目光冷凝,流暢的筆觸生生頓住。
寧文斐雙手抱胸:“這小子今早暈厥之前,迷迷糊糊的,還想往外面跑,說什麽煙啊,我要去找煙啊……聽聞吸食煙草有緩解傷痛、清神之效,咱們要不要給他找來?”
“放肆!煙葉不過有些麻痹神經的效果罷了,裏面淡巴菰有傷肺之害。若是罂粟提取出來的汁液,則害處更大,逼人上瘾。”
老醫者怒容難抑:“且不說四殿下心志堅忍,異于常人!他不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郎,老夫怎可能給他用這等毒藥?!你寧文斐堂堂首科狀元,竟也能問出這種胡話!”
“就因為這樣,所以我想不通他什麽意思嘛。”
寧文斐挨罵,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門扉半敞,秋風滲入屋內,鵝綠床紗輕輕飄動,透入一室沁涼。
蕭南燭聽着他們刻意壓低的争辯聲,鼓噪的心音終于慢慢沉下來。
唯餘「嫣兒」二字輾轉胸口,似一簇火苗點燃枯寂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