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百香居內,一夜清夢,次日豔陽依舊。
寧嫣早早起榻,茶雪齋的飯菜,以及各色糕點亦早早送了過來。
小圓桌上疊放着珍馐美味,熱香撲鼻。
即便宮中妃嫔,都會隔三差五差的遣侍從出宮采買嘗鮮。
寧嫣倍感滿足,囫囵吃一頓,又端了一碟色澤誘人的糕點到院中喂大白狗。
大白狗昨日被她和蕭南燭沖洗幹淨,毛發雪白,兩耳輕聳,悠閑的晃蕩着尾巴,褪去又髒又亂的兇惡,倒顯得格外乖順。
櫻粉色的茶點入肚,它吐舌舔舔鼻頭,慵懶的垂下腦袋,趴到地面翻滾一圈,将白嫩嫩的肚皮露了出來。
口中「嘤嘤」哼唧着,似在祈求面前半蹲着的少女撫摸。
寧嫣眸光輕閃,盯着它看了一溜圈兒,「噗嗤」一聲笑出來。
上輩子不懂,原來它是只公的。
寧嫣放下碟子,伸手揉上大白狗的肚皮。
哪知小手将将觸及白狗,一道箭矢橫空襲來。她躲閃不及,手背似被石頭猛砸了般,筋脈連着皮肉一跳一跳地泛疼。
“呀,打中了打中了!這可比投壺好玩多了,對吧阿念?”
一道嬉笑聲響起,還伴着一個小姑娘清脆的拍掌聲。
寧嫣捂住手,微微挑眉,如此嬌俏又刁鑽的音調,便是不回頭也能猜到是誰來了。
身後的小姑娘見寧嫣沒動靜,只當她被吓傻了,朝身邊侍女哼一聲:“阿念,你也傻了麽?還不告訴她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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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為難的望着寧嫣小小的背影,低聲勸道:“二小姐,算了吧,她還小,您就別鬧了。”
寧嫣聽着阿念木讷的聲音,掌心鈍痛的蜷縮一下,這個姑娘是她未來的貼身侍婢。
前世她入住寧府幾個月,國公夫人刻意薄待,她身邊除了一名刁惡奶娘,一直沒個陪侍的丫頭。
後來老夫人知曉此事,趁機打壓了國公夫人一頓,随後将二小姐厭棄的阿念打發到她身邊。
此後十多年,一直是阿念陪伴她左右,陪她捱過奶娘的欺淩,捱過庶姐嫡妹的刁難。
直到寧府落魄的那幾日,她入獄之前,率先設法讓阿念逃出寧府。但後來阿念的際遇如何,有沒有好好活下來,她無從得知。
寧嫣斂回思緒,拍拍小短腿,側身站起來。
二小姐寧婧正站在院門下,一襲煙黃束腰長裙,外面罩着鵝綠色褙子,褙子上繡有星星點點的碎金蝶,襯着她十歲妙齡,活潑又俏皮。
只是她兩手不老實,拿着投壺的箭矢對着阿念又戳又打,生生破壞了美感。
阿念垂着手不敢亂動,憋了一汪清淚。
寧嫣嘴角抿了一抹笑,提起小女孩獨有的稚嫩嗓音:“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我庶出的二姐姐寧婧,對不對?”
寧婧打阿念的動作一頓,既為「庶出」二字不悅,又十分狐疑:“聽說你入寧府才一個多月,我又沒來見過你,你怎認得我?”
“猜的。”寧嫣看了眼鹌鹑似的阿念,輕輕垂下目光。
她無意與寧婧計較,畢竟此刻的寧婧對她而言,所造成的傷痛,遠不足以和國公夫人相提并論。
但似乎阿念在寧婧手裏受了不少罪。
“那你猜得還挺準!”
寧婧輕哼,雖然年幼,眉眼卻生得飛揚,說話間有股難言的倨傲。
她走上前來,垂頭細細打量寧嫣一番,眸中劃過豔羨之色,直接扭了扭寧嫣的臉。
“長得還挺可愛,怪不得那個新來的大哥哥喜歡和你玩兒,他人呢?我去找他投壺,他都不在。”
寧嫣臉頰火辣辣地疼,昂首望她,靈眸微睜:“二姐姐怎麽知道他喜歡和我玩兒?”
寧婧猶豫一瞬,上手推她:“要你管,你問那麽多做什麽?!”
寧嫣腳下踉跄,身後大白狗低吠已久,見狀龇着牙猛撲過來。
寧婧吓得不輕,“啊”地驚呼一聲,連忙往後退去,大白狗的爪子堪堪撕破她的衣裙,險些将她拖到地上。
遠處阿念見狀,忙不疊跑過來,怯聲關心:“二小姐,您沒事兒吧?”
寧婧小臉通紅,手中箭矢灑落一地,心疼的拎起自己的裙衫。
見裙擺流紗撕作兩截,急得跺腳:“寧嫣!你這個野丫頭,你養的什麽壞狗?我這裙子是母親昨日才賞我的,你居然敢給我弄壞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小姑娘的聲音氣急敗壞,複又作踐道:“不愧是鄉下來的野丫頭!”
“我和大姐姐養的都是白兔子、金絲雀,還有滿池的花色錦鯉,有誰養這般又瘦又兇的瘋狗?今天我就教訓你,讓你知道府裏規矩!”
寧嫣望着她扭曲的小面孔,唇邊銜起一抹淡笑來。
前世十歲那年,她得知舅父一家慘劇的原委,便開始設法讨老夫人的歡心,并想辦法報複國公夫人、以及寧婧一群時常欺負她的小丫頭。
打那以後的六七年光景,寧婧被她狠狠踩在腳底。京中貴婦小姐們談及豫國公府,只知寧家有兩位姑娘,極其出彩。
大姑娘寧姝姣如雲間明月,溫婉端秀;
三姑娘寧嫣更是京中第一美人兒,媚而不俗,性情嬌軟又聰慧,只默默站着不動,便似六月高空的盛陽,明麗璀璨。
卻從來不曾有人提及二小姐寧婧。
日色漸盛,陽光在高揚的箭頭凝出一點白芒,明晃晃的刺目。
寧嫣回神,唇畔笑意輕軟,垂下頭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寧婧本也只想吓吓她,沒打算真的動手,狐疑道:“你怎麽還不跑?真以為我不敢打你?”
“不是。”寧嫣笑音軟糯,上下掃視寧婧一眼,少女驕橫的面目令她生出捉弄的心思。
她緩緩後退,小手握住拴着大白狗的鐵鏈,鐵鏈被太陽曬得溫熱,随着她的動作一陣當啷作響。
“我這野丫頭長在京外鄉野,從小家中親長就提醒我,被瘋狗盯上,不能亂跑,越跑,她咬得越兇。”
寧婧眨眨眼,沒反應過來,身後阿念捂着嘴笑了一聲。
寧婧當即明白過來,跳起來指她:“你罵我是瘋狗!”
阿念笑容更甚,埋下臉,細瘦的肩膀聳動不已。
寧嫣微笑,指尖勾着鐵鏈栓在木樁上的鎖扣,輕輕一挑,低吠已久的大白狗脫缰而去,朝着寧婧猛撲過去。
寧婧揚着箭矢,眼看着就要抽到寧嫣肩頭,眼角瞥見撲來的白影子,連忙驚惶逃開。
口中慘呼不斷,瑟縮的拽着阿念往前面擋,面上流了幾行清淚:“寧嫣寧嫣,你這野丫頭!我要告訴母親,你死定了!”
阿念也不過十三來歲的小姑娘,向來怕狗,慌得直打哆嗦。
寧嫣抿抿唇,只好踩住地上拖沓的鐵鏈,大白狗仍有些不服管教,前爪飛起,又沖着躲在後方的寧婧叫了好些聲。
寧嫣暗自好笑,這大白狗莫不是尋着前世的仇人了?
它上輩子可就是被寧婧毒死的。
犬吠不斷,直到蕭南燭提着兩提豬骨進來,它才安靜下來。
少年一襲玄衫,腰間束着霜色縧帶,面如冷玉。
他見到院中情景,眸光沉凝片刻,優雅的放下豬骨,走到寧嫣身邊:“嫣兒,你臉上怎麽這麽紅?”
寧嫣乍然瞧見蕭南燭,有一瞬淺淺的愕然。
她摸摸半邊臉頰,發燙痛意傳入手心:“沒事,方才二姐姐說我生得可愛,就揉了揉我的臉,謝小表叔關心。”
蕭南燭不語,就見她捂臉的手背亦是通紅一片,似是利刃擦傷。再望望地上箭矢,便不難猜到是誰所為了。
寧婧從阿念身後跑出來,她自蕭南燭進府那刻便留意到蕭南燭了。
這少年生得極美,身形筆挺如修竹,面目似一塊冰玉般剔透清俊,比平日進府看大姐姐的當朝大皇子還好看幾分。
若能與他做個朋友,就太好了!
寧婧心中憧憬,小碎步上前,盯着蕭南燭道:“你就是三叔帶進來的親戚對不對?我告訴你,寧嫣這小丫頭太壞了,你看到她放狗欺負我了吧?!”
蕭南燭未語,本無意與小姑娘計較,誰料寧婧不嫌夠的拉起他的手,仰臉說個不停。
“你現在有事嗎?你也算是我的小表叔了,不如随我一起去找國公夫人吧,就說寧嫣欺負我!國公夫人是我的嫡母,一定會做主收拾寧嫣的!”
蕭南燭眉宇輕擰,淡淡收回手,極慢極慢的轉過身。
他周身氣度清寒,僅僅站着就極有壓迫感:“喜好以她人痛苦取樂的人,不就該這麽欺負麽?”
不輕不重的話,寧婧卻不知怎麽,渾身一顫。
寧嫣在旁邊靜靜看着,盛烈的日色下,少年膚色愈發蒼白,昳麗的眉眼尚未長開,聲量也不比成年後那般浸了血似的淩厲、寒肅。
可眼前一幕,卻完美的與前世一段回憶重合。
那段記憶中,蕭南燭已經從邊關回京的戍邊大将軍,一躍成為失落民間的金貴四皇子。
在京中雅宴上如衆星捧月一般,恭維者無數。甚至許多嬌嬌小姐都趁無人時主動投懷送抱,欲摘四皇子妃的頭銜。
一次沈府雅集上,他避開衆人躲清閑,孤身躺在沈府古亭的竹榻上小憩。
未幾,一名紗裙掩體、珠翠叮當的姝麗小姐湊入亭子,輕袅袅的身姿如亭外落花不堪一折,聲音柔婉堪比黃鹂清啼:“四殿下,你還記得臣女麽?”
蕭南燭側卧着,一身玄衣如瀑,單手撐住太陽穴,阖目未語。
小姐癟嘴一頓,袖下瑩白素手直接搭上蕭南燭的手,軟聲道:“殿下,您該是不記得我了。但家父待您與太子,絕對是忠心耿耿!”
“家父讓小女托話給您,我們絕不敢像寧家那般牆頭草的。”
寧嫣正坐在不遠處的花枝下打盹,聽見「寧家」二字,不禁偷看幾眼。
蕭南燭緩緩睜開眸子,那小姐柔肌勝雪的手指順着他的袖腕向上游走,聲音愈發凄切、委屈。
“說到寧家,殿下您瞧,寧家那幾個姑娘沒一個好東西!尤其那個寧三小姐,太惹人生厭了,方才不過拌幾句嘴,您看她把我臉打的……”
寧嫣心頭微緊,隔着重重花枝,小心的留意蕭南燭的臉色。
蕭南燭性子陰戾,若他好這一口,那她怕是有危險。
蕭南燭卻只是縮回了手,起身撣了撣袖擺,眸若黑冰,難辨喜怒。
那嬌嬌小姐見他坐起來,連忙蹲下身,柔肩無骨,眼瞅着就要覆上他的膝頭。
他這才垂下眼望她,輕飄飄的開口:“賤人不就該這麽打麽?”
他聲音清寡涼薄,不緊不慢的,像寒冬臘月一場裹挾着刀子似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