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寒夜寂寂, 空氣中充斥着濃重的血腥味,一衆侍衛、護院忙活着清理地面的死屍與傷患。
四面嘈雜聲中,少年的語氣冷冷淡淡, 寧嫣恍惚以為自己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可面前少年的目光不再寵溺,玄衣身影如一堵高牆般,凜不可犯。
她明白, 她沒聽錯, 這不是錯覺。
“小、小表叔,你什麽意思?”
寧嫣語氣喃喃,腿軟地後退兩步,望着蕭南燭冷漠篤定的神情, 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腦海。
他恐怕知道她的身份!
不對, 他絕對知道她的身份了!不然為何如此斷定「她有前世的記憶」?
寧嫣心如擂鼓, 腦中思緒「嘭」地一炸。這下完了,她還沒來得及主動坦白,他就先一步來找她算賬了。
她該如何解釋?
寧嫣頭皮發麻, 幾乎本能的遮掩:“小表叔, 你在說什麽?什麽前世, 嫣兒聽不懂。”
“聽不懂?未來十年後的皇城第一美人,手段高明, 膽子也不小。”
蕭南燭眸色森然, 聲音冷摯, 俨然是前世鎮北大将軍的口吻。
寧嫣瞪大眼睛, 步子微微一晃,險些被磚縫絆倒。
蕭南燭鐵定知曉她的身份了, 可他這兩日不在寧府, 他們連面都沒見過, 他怎麽看出端倪的?
暫且不想這些,觀他嘲弄的臉色,顯然他反應過來了,這段時日她一直在裝小姑娘戲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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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南燭性情冷厲,如何能輕饒她?
寧嫣心思急轉,腦袋一懵,前幾日常山寺的事猛地鑽進腦海。
那日佛堂鬥室內,她一時興起,輕嘴薄舌逗弄他的那些話……又該怎麽糊弄過去?
蕭南燭知道她是前世明麗賢淑的寧嫣,會怎麽看待她?
寧嫣昂着臉,心尖直打顫。
今天這個身份,死她都不能認,不然她就成笑柄了!
她往後還有什麽臉站在蕭南燭身邊?
寧嫣暗暗咬牙,面色一番青白變化,又騰起一團難為情的紅霧,十分精彩。
蕭南燭看着她閃躲的眼神,回想方才長刀堪堪劈到她頭頂的樣子。但凡他再晚來一刻,後果不堪設想。
偏偏寧嫣又在琢磨什麽鬼主意,半點後怕也沒有。
蕭南燭斂眉冷笑了聲,正待開口時,豫國公滿臉狼狽地走過來,拱手堆笑道:“何家小兄弟竟是天縱奇才,你年紀小,一番功夫卻當真了得。”
蕭南燭不語,甚至沒瞥豫國公一眼。
寧嫣盯着少年的俊臉,心裏暗怵不已。前世的蕭南燭就是這樣的,對待不相幹的人,他連一個眼神都吝啬。
豫國公早發現這少年脾氣怪異,強撐着恐懼道:“這回辛苦小兄弟救了本公爺的命,明日我會親自向三弟致謝。”
寧嫣咳了聲,擔心蕭南燭當着豫國公的面戳穿她的身份,打斷道:“爹爹,您沒受傷吧?”
豫國公低頭看寧嫣一眼,小姑娘聲音愣乎乎的,神情麻木的望着他,明顯是吓壞了。
他心中湧出一陣愧疚,方才逃命逃得急,他竟忘記這個小女兒了。
說起來,今晚多虧這小女兒來送點心。他待得正悶,便和她在書房外透了口氣,正巧躲過房頂閃進屋的刺客們。
豫國公想到方才的情形,身軀止不住顫栗。滿地死屍的腥臭味傳入鼻腔,他顧不得安撫寧嫣,轉身讓侍衛扶他離開。
寧嫣知道豫國公在想什麽,她的謀劃裏,此刻她該強忍害怕,眼淚汪汪地抱住豫國公,使勁賣慘。
末了,再靈巧懂事地告訴豫國公“只要爹爹無礙,嫣兒就放心了!”
如此,豫國公再薄情寡義,也會給予她一點父親的垂憐。憑着這點垂憐,她往後在國公府的路就能順暢許多。
可誰能算到?!
蕭南燭竟能這時候發現她的身份,眼下這尊殺神正在氣頭上,她哪還有心思在豫國公面前做戲?
月色空寂,寧嫣目送豫國公走遠,冷風飒飒刮過身體,她手上擦破的傷口一跳一跳的疼,忍不住扯了扯衣袖蓋住小手。
蕭南燭垂目掃過她的胳膊,玄袍輕揚,負手離開:“你跟我走,去我住的偏院裏。”
寧嫣眨眨眼,原地站着搖頭:“不不,我想回百香……”
話沒說完,蕭南燭回身看她一眼,不輕不重的目光,寧嫣愣是驚出一身涼汗。
夜色空寂,兩人緘默不語,一前一後的行至南角偏院內。
寧嫣犯了錯事般縮在軟椅上,小小的一團,尤為可憐。
她好幾次開口解釋,蕭南燭不理她,當她是空氣似的,自個兒進裏屋忙活。
寧嫣心裏越發沒底,目光呆滞地追着他清瘦的身影。直到他自裏屋拎出一個藥箱來,她才稍稍松了口氣。
看來生氣歸生氣,但還是在意她的。
她眼底掠過一抹狡黠的亮光,蕭南燭冷眼斜乜,坐到桌邊打開藥箱:“把手給我。”
寧嫣心頭突突直跳,老老實實伸出手。
蕭南燭打量她手心傷口,一大片翻卷的皮肉滲出血絲,整個掌心通紅,手背冰涼,傷口處卻熱得燙人。
他單手托住她的手背,側身去藥箱裏翻找藥瓶。
寧嫣見他神情凝重,想告訴他只是看着吓人,其實沒多疼。可轉念一想,弱弱的試探:“小表叔,這傷口會不會化膿?疼得像針紮的一樣,我的手會不會廢……”
話沒說完,蕭南燭取出一瓶藥粉,利索的咬開瓶塞,一整瓶褐色直接倒滿她的掌心。
寧嫣微愣,藥粉順着指縫撒到他的玄袍上,才開始泛疼。
她「啊啊」兩聲,拼命甩開蕭南燭的手,不知蕭南燭用的什麽藥,她整個掌心竟當真如針紮了一般,刺痛難當。
“痛麽?痛才能記住教訓。”
蕭南燭慢條斯理的笑了笑,燈光下,面容冷郁蒼白。
寧嫣小手發抖,心也跟着發抖,眼角直接滑下兩滴淚來:“殿下,殿下是在惱嫣兒嗎?”
“您生嫣兒的氣,要說要罵都好,嫣兒無話可說。可、可也不必這般折磨嫣兒,這……真的很疼。”
殿下?
蕭南燭聽着她委屈的聲音,那張瑩潤的小臉擰成一團,疼得皺巴巴的,卻再度鮮活靈動起來。
她終于坦白了。
蕭南燭狹長的鳳眸眯了眯,卻見寧嫣忍痛起身,捏着端正的聲音,欲行跪拜之禮:“豫國公府庶女寧嫣,給鎮北将軍、給四殿下請安。”
“你做什麽?”蕭南燭拉她起來,面色不悅又無奈,“你不必如此,嫣兒。”
這是預料之中的攙扶……
寧嫣抹去眼角淚痕,淡淡笑道:“殿下您聽嫣兒解釋,嫣兒前日一夜酣睡,不知為何夢見許多上一世的前塵往事……譬如晉國公府行大逆不道之事,譬如宮中慶妃娘娘病逝之事,竟都一一成真!”
“因此,嫣兒知曉今夜有歹人圍攻父親,特特前往書房查看,嫣兒很擔心父親遇到危險。萬萬沒想到殿下也會前往,聽殿下的意思,您也知前世之事?這真是太好了。”
蕭南燭:“……”
寧嫣能這麽裝,是他沒想到的。
他不理解寧嫣為何這樣,思緒頓了頓,皺眉道:“嫣兒,你覺得小表叔在生你什麽氣?”
寧嫣嗓眼兒艱澀,簡直不敢與他對視,卻不得不努力端着笑臉:“自然是今生相識以來,嫣兒對您的種種不敬之舉。”
“尤其是常山寺內,你我受困鬥室時,我對您說的、不,是小寧嫣對您說的那些輕佻話兒,我這兩日每每想起,都深感羞愧。”
“但是那鬥室裏的小寧嫣也不過六七歲,心生迷惑多問了您幾句,絕無他意,求殿下勿怪!”
蕭南燭不說話,寧嫣被他盯得渾身不舒服,費勁地梗着脖子與他對視。
但一番話編出來,她心內反倒愈發堅定。
今天就算打死她,她也不能承認早就發現他身份的事!萬一他生出被她玩弄于股掌的感覺,肯定不會再寬宥她。
寧嫣暗自思忖着,其實今晚蕭南燭沒看穿她的身份,她這兩日也打算用「做夢」的法子告訴蕭南燭,她同他一樣擁有前世的記憶。
畢竟別的不提,就常山寺那件事兒,她只能這麽糊弄過去。
廳內燈燭幽幽,蕭南燭望着寧嫣煞有介事的神采,搖頭笑出聲來。
她居然以為他是因為這些事情怪罪她?所以在他面前遮遮掩掩?
少年眼角紅痣燦燦,肩膀笑得微微聳動,冷沉的聲音在廳堂內回蕩開來,竟顯出幾分詭豔之感。
寧嫣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若是昨日的她,必定要踮起腳、伸手捂住他的嘴,生氣的說“小表叔別笑了,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但眼下……她簡直不敢亂動。
寧嫣挺直小背脊,拼命想自己的話有什麽漏洞?
就聽蕭南燭低下聲來,納罕道:“若如此,那前段時日與我相處的、口口聲聲要我長大娶她的那位小寧嫣,才是真正的天縱奇才。”
寧嫣眸光轉了一圈,莫名不安:“殿下這話什麽意思?”
蕭南燭抿抿唇,詫異道:“你不清楚嗎?那六七歲的小寧嫣不正是你的過往?”
“這麽小的姑娘,來寧府短短幾個月,就精通賭術,設計除掉伺候自己的奶娘;擅用藥理,讓一貫瞧不上庶出的寧老太太對她另眼相待;還有三個比她大十來歲的侍女,被她耍得團團轉;以及什麽被打殘的吳嬷嬷……”
寧嫣脊柱發寒,臉色一白,騰地一聲自軟椅上站起來:“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她仍舊矮了少年一截,微微昂頭,震驚地瞪着面前的少年。
這些是她前世今生藏得最深的秘密,她誰都沒說過。即便是前世陪了她十來年的阿念,都不可能了解的這麽詳細。
他怎麽可能知道這麽多事?
寧嫣往後退了步,掌心藥粉抖落在地,指尖微微顫抖。
蕭南燭俊臉微沉,瞥過她手心傷口,看着她如臨大敵的面色,心內一角荒蕪的冰原隐隐崩塌。
她這般惶恐防備的反應,竟是全然不曾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