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雪後天晴, 寧府一行人辭別方丈,當日整裝離開常山寺。

一路上,老夫人窩在軟轎內, 意識混沌,為豫國公之事淌幹了眼淚。

寧嫣在一旁侍奉,時不時捏捏她手指上的穴道, 為她緩解心慌之症。

雲嬷嬷也在一旁勸慰, 衆人心思都被拉到此事上,一時間竟無人再提舒氏在寺廟裏的惡行。

趕到寧府下馬車時,寧嫣悄悄留意舒氏的臉色,只見她神情木讷恐慌, 腳步虛浮。

旁邊攙着她的梁嬷嬷與幾名貼身侍婢亦是面目蠟黃, 一副受極了驚吓的樣子。

寧嫣收回目光, 此次京城變天,首當其沖要遭殃的就是舒家,舒氏昨日才犯了事、今日便失了倚仗, 是該害怕才對。

從今往後, 豫國公府由老夫人翻身做主, 這位嫡母應該沒工夫再來欺負她了。

寧嫣暗暗琢磨,等下她就找個機會、委婉的把自己是重生之人的事透露給蕭南燭。

同時, 她還得裝作沒發現蕭南燭的身份, 讓蕭南燭自己說出他的身份, 如此便可與他自然而然的相認了。

蕭南燭性子素來淡靜, 待他知曉她的身份,臉色必定會很精彩。

寧嫣心裏盤算着, 腦海中勾勒出蕭南燭驚訝、又不敢置信的樣子, 輕輕笑出聲來。

衆人緩緩進府, 她四處瞅兩眼,蕭南燭和寧文斐的馬車沒同她們一道回來,不知中途轉去了何處。

此後整整兩日過去,蕭南燭沒有露面。

寧嫣在百香居等得心焦,就聽一道震驚朝野的消息傳入後宅。

阿念稀奇道:“姑娘,晉國公府被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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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嫣擡眸,阿念續道:“方才聽采買的嬷嬷說,被查出來豢養了三千多死士。如今滿城都是禁軍,舒家府外腥風血雨的,好多人都說晉國公難逃一死了。”

“還有晉國公大人的三弟,北境護國大将軍,前幾日傳說只是降職,昨夜流出來的消息,原來是直接收繳了兵權,北境與大越朝接壤之地,都被英王府派兵戍守了。”

寧嫣抿抿唇,英王府是五皇子的母族,朝廷的半邊天就這麽變了。

她思緒微動:“阿念,有沒有皇宮裏的小消息?”

阿念連連點頭,坐下道:“三姑娘可聽過四殿下麽?就半年多前折在京外行宮的一個少年皇子,聽說死得可慘了!”

“方才外頭禦街大道上,睿親王仗隊進宮面聖,兩方百姓開道,說四殿下沒死,就和睿親王坐在車辇裏面呢。”

阿念當一樁新奇事兒說出來,寧嫣卻愣了許久。

上一世蕭南燭離開寧府,直接抱着「何大壯」的假身份去邊關從軍。萬萬沒想到,他這輩子這麽早就選擇回宮了。

宮中事多,想來他這幾日是不會再來寧府了。

寧嫣思量一番,暗猜豫國公此刻應當脫險歸府,便轉身往長康堂請安。

她趕到長康堂時,豫國公果真平安歸來,捧着手爐坐在老夫人身邊,胡子拉碴,精神疲憊。

滿屋的人不敢吱聲,舒氏頹廢的跪在地上,寧姝弱弱扶着她,母女二人哭作一團。

寧嫣掃過衆人,又驚又喜地跑過去:“爹爹,您沒事?!”

豫國公微怔,朝寧嫣歡快的小身影看了眼,聽着她清軟甜糯的聲音,心頭微微一松:“爹爹沒事了,嫣兒不怕。”

寧嫣點點頭,滿眼孺慕關切之色。

豫國公心中一暖,朝她招手,冷冷瞥向舒氏:“這麽多年同床共枕,倒沒發現你心腸如此歹惡!我母親你不肯放過,一個孩子你都忍心下毒手?!”

寧嫣趴到豫國公懷裏,舒氏怨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恍惚想到寺廟那夜懸在廊檐上的死屍。

她害怕的幹嘔了聲,挪開目光悲聲哭求:“國公爺且別提這事了,我舒家怎麽辦?你不能不想辦法……”

豫國公煩躁的扶額,沖口道:“我能有什麽辦法!聖上開恩,我好容易才被放出來,哪管的了這些?”

老夫人吸了口旱煙,擔憂道:“說起來,這忤逆之事跟咱們扯不上關系了罷?”

豫國公嘆息,無力搖頭:“聖上心思深,誰能說清,舒妃娘娘也被廢了,這兩天我被困在大理寺,與晉國公府交好的官員一個接一個進去聽審,甚至好幾人被送去了鈞臺暗獄,大皇子這一脈是沒什麽指望了。”

舒氏臉色慘白,連寧姝都驚呼了聲。

豫國公繼續沉聲:“方才進府,在禦街上瞧見睿親王的車辇,不知誰傳出的消息,四皇子蕭南燭沒死,他若沒死,那晉國公府必定又加上一道謀殺皇子的罪名。”

“母親,這兩日吩咐府裏人都謹慎些,沒什麽事,不準往外走動,我這幾日被停職,正好去書房潛心歇歇。”

舒氏不甘心,絞着帕子還要再求,豫國公已起身邁出廳堂。

老夫人憂心忡忡,又責罵舒氏一頓,寧嫣默默聽着,腦海中回想豫國公方才的話,突然憶起上輩子晉國公府敗落時,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結果次日他在書房「潛心歇歇」,晉國公那邊就派了一隊殘存的死士過來刺殺他,似乎是為了掩埋書房裏什麽秘密。

寧嫣心緒漸漸明朗,她不該将所有的心思放在蕭南燭身上,這輩子若想在寧府好好活着,豫國公的寵愛也不能拉下。

趁這次刺殺的機會,她或可救救豫國公,讓豫國公記住她這個不起眼的小女兒。

皇宮巍峨肅穆,重重錯落的宮闕,紅牆白瓦,與記憶中別無二致。

蕭南燭下了睿親王的車辇,與太子一同趕往後宮慶妃的住處。周邊巡邏的士兵、宮女太監們如見了鬼一般,卻不敢攔截。

太子斂眉,略有些緊張:“四弟,咱們這麽釜底抽薪真的成麽……”

“成。”蕭南燭打斷他的話,加快步子往慶妃處走。

少年玄袍帶風,單薄的影子被太陽拉長,行在深宮甬道裏,愈顯荒蕪之色。

太子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兩眼,壓下眸中愧疚之色,堅定的跟上他。

同一時刻,睿親王的車辇在後宮外止步,轉道直入聖上處理政務的中和殿。

一路行至中和殿前,聖上貼身內臣出來跪迎。

衆人小心的将華辇上雙腿半殘的中年人擡到輪椅上,恭聲道:“王爺,聖上不知您突然入宮,正在裏頭批閱奏章,吩咐奴才接您進去。”

睿親王任由衆人挪動,搖頭苦笑:“怪就怪他,非要賜我随意進宮走動的殊遇。”

內臣何大監知睿親王愛說笑,正想調侃兩句,又想到裏頭那位心情不好,便甩動拂塵,示意衆人推睿親王進殿。

殿中沉香袅袅,氣氛壓抑。

寬大的書案上堆疊一沓又一沓的奏章,其間一名霜白錦袍的男子擡起頭,眉眼清冽,面色沉肅,赫然是大燕朝聖上——燕明帝。

燕明帝見睿親王進來,也不寒喧,自嘲道:“皇叔你看,我也不過而立之年,底下幾個皇子就迫不及待想要這把皇椅了。”

睿親王揮退殿中內侍們,笑道:“他們圖謀的是東宮之位,還不至于是聖上的龍位。”

燕明帝垂眸,「啪」地一聲合上奏折:“是,太子東宮勢薄,這幾年多虧皇叔扶持。這次料理晉國公一脈的事他出力不少,讓我很意外,都是皇叔教導有方。”

睿親王眸光微閃,搖頭微笑:“我沒做什麽,是你自己的籌謀,聽說與此事相幹的豫國公被你放回去了?”

“是,前朝不止舒家一支獨大,出了此事,其他幾大世族心生恐慌。若我壓得太死,會有人趁北境不穩,造勢反撲。”

燕明帝清聲解釋,又道:“舒家人也不能殺光,有個嫡系小兒舒致遠,年紀小,性子純正,我打算給降位封伯爵。”

睿親王轉動手上的玉扳指,應道:“如此安撫一下,朝野有意為舒家鳴不平的人便找不着話說了。”

燕明帝颔首:“另外,大皇兒在殿門外跪了兩日,今早凍暈過去,我想将他封個郡王,遣去封地算了。”

睿親王笑了聲,腦中想到昨日蕭南燭和太子一同找到他,求他向聖上說情的樣子,暗道蕭南燭這小子夠聰明。

聖上連跟着晉國公謀奪太子之位的大皇子都能輕饒,怎麽會怪罪他一個被皇兄打下懸崖,又苦心蟄伏、暗中設局推翻晉國公府的小皇子呢?

宮殿內默了一瞬,燕明帝忽而嗤笑了聲,寒月孤星般的眸子露出淡淡疲态:

“皇叔,元貴妃懷的是雙生子,這短短半年多,我痛失三個愛子……”

睿親王皺眉,知他心裏不好受,溫聲道:“是兩個。”

見燕明帝望過來,睿親王沉聲解釋:“鳳岐那孩子還在,他一直做得很好。慶妃娘娘郁症難醫,不是快不行了麽,我讓太子先帶他去後宮見慶妃最後一面,馬上過來給你請安。”

“……”?

晚間,明月高懸。

皇宮內出了兩件頂天的大事兒,六公主生母慶妃娘娘病逝,罪妃蘭氏所出的四殿下活命歸來。

內宮衆人不知該喜該悲,只知當時四殿下請罪,聖上親自扶他起來,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攬住少年的肩膀,連聲嘆息:“回來就好。”

緊接着幾人說了會兒話,四殿下便乘馬車離開皇宮,一路上,太子随行陪送。

馬車辘辘碾過禦街,徑自停在豫國公府百香居外的角門處。

車上二人因慶妃的死,一路不曾說話。

蕭南燭掀簾下車時,太子盯着他手中攥着的一段水藍生絹,忍不住道:“蘭妃娘娘的事,皇兄很抱歉。”

蕭南燭動作頓了頓,卻也生不出怪罪的情緒,便道:“改日再說罷,天太晚,我得進去了。”

太子掙紮片刻,面上愧色散去,無奈笑道:“方才父皇留你,你都非要回來,你還真把這寧府當做家了不成?”

蕭南燭不語,太子放下車簾,溫聲道:“那皇兄先回宮了,豫國公府裏藏着不少贓物,舒家那幫人若想翻身,怕是會來銷贓,你自己小心些。”

蕭南燭目送馬車遠去,暗想太子猜得沒錯,上輩子晉國公被下獄之後,其黨羽派死士來殺豫國公,妄圖毀去豫國公手裏舒家賣官索財的證據。

可惜誅殺不成,豫國公被逼急了,反手将證據遞到聖上面前告罪,徹底将舒氏一族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算算時日,說不定舒家今晚就會動手。不過這些事情在前世都是小風小浪,不值得他關心。

蕭南燭緩緩走到百香居門外,四處燈燭幽微。他不知寧嫣歇下沒有,擔心擾寧嫣入眠,猶豫着要不要敲門。

正當此時,屋門「吱呀」一聲,阿念走出來,畏聲道:“表、表公子你怎麽又來了?姑娘出去了,您要不明日再來。”

蕭南燭鳳目微眯,聲音不自覺沉下來:“這個時辰,她去哪了?”

阿念摸不着頭腦,如實道:“端了碟點心,說是去書房瞧瞧國公爺大人,不讓我跟着。”

書房?

蕭南燭瞳孔微縮,心頭驀地一沉,幾乎瞬間猜到寧嫣的用意。

阿念被他眉間戾色吓住,緊張道:“表公子,怎麽了?”

蕭南燭袍角翻飛,已轉身行往寧府書房之地。

待他趕到書房時,卻為時已晚。

大批黑衣刺客在書房內外打起來,似是沒找到豫國公,一股腦的沖上去和守書房的劍士交鋒。

劍影交錯,血腥味四散,蕭南燭一眼掃過去,很快發現院子角落一壇蓮花缸後的兩道身影,一大一小,赫然是寧嫣和豫國公。

寧嫣還挺聰明,刻意換了件不起眼的皂色小襖。

院中刀劍铿锵,幾名蒙面的死士脫身,也看見水缸後瑟縮的兩人。手中長刀一揚,自房頂飛身而下,直直朝着兩人橫劈而來。

豫國公驚慌無措,“啊”地一聲爬起就跑。

寧嫣被他撞到地上,暗嘆失策,正要閃身躲開,就見一根玄色袍帶斜刺裏卷過來,一把纏住刀刃,反向死士脖頸劃去。

寧嫣昂頭,震驚地瞪大眼睛,只見那死士脖子裏血湧如注,重重栽倒在地面。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少年身影攜風而至,憑空出現在她跟前。

少年冷冷睨她一眼,手中袍帶卷來的刀刃翻轉,招招淩厲,對面齊攻而來的刺客如遇厲鬼般,瞬間倒地不起。

寧嫣呆住,她兩輩子見蕭南燭殺過三次人,其間兩次皆是為她而屠戮。

冷月高懸,書房動靜越鬧越大,豫國公跑得沒影。

寧嫣事先暗示護院們來附近瞅瞅,周邊游蕩的護院們聞見殺伐聲,紛紛舉着棍棒沖過來。

衆人越打越酣,死士們逐一被制服,再加上有蕭南燭的加持,戰聲很快消止。

地上哀嚎聲不停,死士們口嘔朱紅,震驚地指着少年:“你到底是什麽人?”

蕭南燭不理會,手中長刀浸着月光與血色,他嫌惡地丢開,越過豫國公瑟瑟道謝的身影,一徑行到寧嫣跟前。

寧嫣小手擦破了皮,正被護院們守在身後,見狀連連撥開衆人,走到蕭南燭身邊,打量他身上暗淡的血色。

“你、小表叔你受傷了沒有?”

寧嫣有些自責,她實在沒算到蕭南燭會來,翻起蕭南燭的衣袍,确定他身上的血都是刺客們的,這才安下心來。

她松了口氣,要收回手時,蕭南燭先一步拂開她的手,垂眼盯着她的目光,清淡又冷銳。

寧嫣心中忽地一跳,他這副冷冰冰的神情,是這輩子重生以來,最像前世蕭南燭的一次。

并且這一世蕭南燭與她說話時,從來都是蹲下身與她平視,從無這般居高臨下的打量。

“你瞪着我做什麽?”

寧嫣吞了吞口水,莫名有些惶然,見蕭南燭不語,這股惶惶之氣變得委屈起來。

她不服地揪上蕭南燭的衣角,軟糯糯的撒嬌:“小表叔,我都吓壞了,你還瞪我,方才、方才好可怕……”

話沒說完,蕭南燭不耐煩的冷笑:“別裝了,寧嫣兒。”

寧嫣眼皮重重一跳,昂起小臉看他。

融融月色下,少年眉眼如覆霜雪,聲音更似浸着冰水:“你明明有前世的記憶,為何還要故意令自己陷入險境?”

寧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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