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體徹底痊愈後的第二天,溫時被人送入陸家。

接他的是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司機對他很客氣,叫他溫先生,替他開車門,笑着說車程不短,天色又早,可以在車上睡一會。

上車後,司機對電話另一邊的人回複:“羅姨,接到溫先生了。”

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司機見溫時沒有睡意,主動和他搭話,簡單說了一些陸家的情況。

陸家在西河是有名的大族,往上數幾代都很有聲望,人丁興旺。但陸家老宅的一脈的人口卻很簡單。陸先生的父母早逝,沒有兄弟姐妹,上頭只有一個八十多歲的祖母。陸老太太的年紀大了,常住在溫暖的南邊,宅子裏只有一位主人。

司機可能知道一些事,笑着安慰他:“陸先生的脾氣很好。”

溫時聽完後,禮貌地對他說謝謝。

之後的一路都很安靜。

從市中心到陸家的路程果然很遠,來回大約要三個鐘頭。車緩緩駛入遠郊的樹林,順着蜿蜒的柏油路往上爬,溫時透過窗戶看到幾乎被參天高樹遮蔽的天際,不多一會,視線的盡頭出現一座高大的建築。

轎車停在那棟建築的鐵門外,溫時大略估算了一下,陸家的宅子大的驚人,他的父親算得上富裕,家裏也有個花園,但與這裏不能相比。但溫時不喜歡大宅子,也不喜歡花園,因為小時候母親總要他澆花,上學回家的路上也總沒有正好順路的同學。

下車的時候,溫時忍不住看了眼來時的路。他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裏待多久。但這件事不能由他決定,也得不出結果,所以他沒有問。

陸家宅子只有一位主人,傭人卻很多,還有兩位管家,一男一女,身形都很高瘦,笑容親切,對待溫時的态度就像司機那樣客氣。按照他們的要求,溫時分別叫他們吳管家和羅姨,然後選擇二樓最左邊的房間作為以後居住的地方。

羅姨朝溫時笑了笑,領着他往樓上走,一邊說:“二樓的房間都提前打掃過了,您進去就可以休息。先生出差去了,還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樓梯很長,溫時拎着很少的行李都覺得累,跟在她身後進行一些必要的回應。

他不想理會所有人話裏話外的暗示,全部都沒有聽懂。在陸家的第一晚他睡的很好,睡的毫無負擔,仿佛不是在一個陌生的新環境,不久後——準确來說,是等那位陸先生出差歸來,就要和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上床。

Advertisement

溫時是一個很安靜的人,陸家的宅子并不因為多了一個人而改變。在樓下的餐廳鄭重地進食兩次後,溫時提議可以不必這麽隆重,他可以一個人在房間裏吃,管家同意了他的小小要求,羅姨問他有什麽喜歡的菜,他說都可以。

接下來的幾天,溫時在陌生人的簇擁中得過且過,就像六年級的暑假,因為即将要升學而沒有任何作業,可以整天整天的浪費時間。

直到十月的最後一天。那天傍晚,傭人敲開溫時的門,送來今日的晚餐,羅姨也一同進來,她對溫時說:“先生出差回來了,五點鐘的飛機,正在回來的路上。”

溫時愣了一下,他的反應很慢,過了一會才問:“是今晚嗎?”

羅姨看着他:“今晚。”

溫時點了下頭,意思是知道了。

羅姨離開後,溫時發覺胃口忽然變得很糟糕,他強迫自己吃了兩口,還是放棄勉強,什麽都沒再吃,而是去浴室做一些準備工作。

醫療輔助器械總是要清潔幹淨,以便于病人使用。

溫時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認真地做完一切。

接下來的幾小時被無限拉長,溫時很想要睡一覺,更有體力應付要發生的事,但又擔心那個人會在他睡着的時候進來,這讓他莫名地感覺到強烈的害怕,最重要的是,他根本睡不着。

他關掉燈,睜着眼面對漆黑的房間,心跳有所放緩。

十點鐘。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人停在門前,敲了兩下門,溫時幾乎以為自己說不出來話,但他還是說:“請進。”

那人進來後沒有開燈,溫時感覺一個高大的人影。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也不需要交流。

明明沒有痛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溫時卻一直在哭。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不是小孩子,知道哭從來不是武器,只代表軟弱,不能祈求到任何好結果。

溫時以為自己做好準備,其實并沒有。他從小就有一個壞習慣,把不壞的事預估得太壞,徒增煩惱;把不好的事預估得太好,事到臨頭,後悔都來不及。

比如意識到母親真的不愛自己,十歲的溫時擔心到睡不着,後來發現愛不愛好像也沒什麽區別,白白害怕了那麽久。和魏然私奔的時候,他以為最壞也不過是魏然不再愛他,他們兩人和平分手,各自奔向新生活,但他沒有“分手”的權利,也沒有“新生活”的資格。

就像現在,他确實意識到自己被賣掉了,無論是什麽原因,雖然不是以情人的名義,而是更高尚的價值——他要拯救一個人的生命。

但結果不會變。

溫時哭的很安靜,他甚至強迫自己不再思考作為人的價值和尊嚴,而是真的把自己當作一個醫療器械。

他聞到那人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沒有信息素的氣味。

陳醫生好像說過,為了避免別的信息素對病患産生不知名的幹擾,那人常年都使用信息素抑制貼。

溫時嘗試着開口,說話也是斷斷續續的:“先生,摘下抑制貼的效果會不會比較好?”

有一瞬間,溫時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可憐,被賣掉的人還要替賣家操心。但如果真的這麽想,那就太可憐了,要自己可憐自己,溫時不想陷入那樣的地步。

那人頓了頓,沒有回答,過了一會,溫時意識到對方摘下了抑制貼,因為他聞到一股陌生的味道,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像是冬天時落在松柏上的雪,很輕,很淡,離得很近才能聞到,存在感卻很明顯。

溫時能感覺到他的手很粗糙,很熱,握住他的腰,掌心橫亘着一道很長的疤痕,好像曾經受過很嚴重的傷。

這樣的人也會受傷嗎?

溫時還是在哭,他很想停止這件無意義的事,但沒有辦法。

恍惚中,他聽到有人問自己:“很痛嗎?一直在哭。”

是那個人。

是陸先生,是陸驚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