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

2006年9月30日,中午12點59分。

絕望的空氣籠罩着二樓的卧室,緩緩滲透過牆壁和地板,彌漫到沉睡的別墅每一寸角落。

“他快死了?”

林君如緊緊抓着床沿,看着奄奄一息的孫子楚。剛才又給他喂了一粒眼鏡蛇毒藥丸,但還是沒把胃裏的毒嘔出來。現在他已經沒什麽反應了,平躺在床上如僵硬的屍體,臉色依然蒼白得像紙,唯一好轉的是瞳孔不再擴散了。

“不知道,也許他随時都有可能死亡。”童建國也束手無策了,在窗邊來回走動嘆息,“沒想到這魚毒如此兇險!錢莫争自己死了,還得賠上我們一條性命。”

“說這些有什麽用!”

頂頂重重地埋怨了一句,葉蕭和小枝逃跑以後,她感覺所有人也在懷疑自己,讓她特別讨厭童建國。

“快救救他!”林君如又走到童建國身邊用祈求的語氣說,“你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低頭想了許久才說:“記得二十年前,我在金三角當雇傭兵的時候,老大的兒子因為誤食了有毒的魚,躺在床上三天三夜都沒有醒過來,所有人都說他很快就要死了。老大只有這一個兒子能繼承他的江山,派遣我火速去曼谷找一個德國醫生,據說能夠治東南亞所有的毒。我送去五萬美元請來了醫生,他用了一種特別的血清,很快就解了老大兒子的毒。”

“是什麽血清?”

“一長串外文字母,隔了那麽多年我怎麽會記得?但那醫生讓我抄寫過血清的名字,所以如果見到那串字母的話,我應該還能記起來吧。”

林君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許南明醫院裏會有這種血清啊!”

“對啊,剛才我們怎麽沒想到呢?”玉靈也從孫子楚身邊站起來了,“我們快點去醫院找一找!”

“不行!”童建國立時打斷了她們,“外面那麽危險,女人絕對不能出去!”

頂頂冷冷地沖了他一句:“你是男人,那你去找血清吧。”

“好,我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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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建國不想在女人們面前丢面子,再想自己褲管裏還有一把手槍,那麽多年槍林彈雨下來,這個風險值得一冒。

他立刻做了些準備工作,往包裏塞了好多東西,收拾停當之後關照道:“你們不準離開這裏一步!必須要等我回來。”

說罷他大步離開別墅,消失在午後的陽光中了。

卧室裏只剩下三個女人和一個半死不活的男人。

三個女人都面面相觑,氣氛可怕得接近墳墓。臨近死神的孫子楚,就是躺在墳墓裏的屍體,身邊有三個為他陪葬的女人。

林君如癡癡地坐在他的身邊,卻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她把手放到孫子楚臉上,感到莫名的孤獨和恐懼。她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這樣?是什麽時候開始牽挂他的?這個垂死掙紮的貧嘴家夥,究竟有什麽吸引着自己?可當他命懸一線之時,卻仿佛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心,好像将要随着他的死亡而破碎。

該死的!這種感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理由嗎?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理由嗎?

怎麽又回到《大話西游》的臺詞裏去了?林君如絕望地低下頭,忘情地抱着他冰涼的臉,淚水無聲息地流了出來。

她的悲傷越來越強烈,發出難以抑制的抽泣聲,頂頂和玉靈看着都很吃驚。

突然,孫子楚發出了輕微的呻吟。

也許是被林君如的眼淚刺激了,他喉嚨裏擠出含混的聲音:“渴!渴!”

“我下去燒一些熱水!”

說完,玉靈匆忙跑出了房間。

頂頂輕輕拍了拍林君如的肩膀:“你和他已經?”

“上床?”林君如直接地說了出來,擡起頭擦了擦眼淚苦笑道,“當然沒有呢,只是我到現在才發覺:自己有些喜歡他了。”

“人永遠都很難确定自己要的是什麽。”

“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他?”

頂頂冷靜地說:“人是欲望太多,又是受限制太多的。感性就是欲望,理性就是限制。人的一生,就是欲望與限制之間的內戰。”

“也許這就是命運?”

“任何時候,我們都會做出自己所認為的最優選擇。”頂頂想到了另一個人,便仰頭輕嘆了一聲,“我害怕的是,當局者迷,身陷于其中者往往難以判斷清楚。所以,我們只能在一定範圍內冒險,然後再悄悄地退回來。”

林君如突然有些激動起來:“可是,如果還有第二次機會,你還會選擇當初那條路。”

“所以沒什麽可後悔的,一切都是必然的。”

“必然的同義詞是命運?”

兩個女子發神經似的探讨起命運哲學了,頂頂搖搖頭說:“我們永遠都有機會,平靜地面對命運吧。”

這時,玉靈捧着熱水上來了。林君如急忙倒了一杯,小心地送到孫子楚的唇邊,他本能地張嘴喝了一大口。林君如把他扶起來拍了拍後背,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樣子,讓其他兩個女子都有些尴尬。

玉靈只能回避着說:“我去樓上看看秋秋。”

午後她看到秋秋在睡覺,便輕手輕腳地走上三樓,打開房門卻一下子愣住了。

屋子裏連個影子都沒有。

立時心頭狂跳起來,她沖出去打開其他房間,結果找遍了整棟別墅,都沒見到小女孩的蹤影。

秋秋去哪兒了?

※※※

秋秋在沉睡之城的大街上。

二十分鐘前,她悄悄走下樓梯,沒有驚動到二樓的人們。十五歲的身體輕得像只貓,無聲無息地走出別墅,像小鳥逃出牢籠,蝴蝶飛出繭蛹,來到金三角的陽光底下。

已經好些天沒有沐浴在太陽下了,她毫不躲閃地大步走在馬路中間,想要仰起頭放聲大笑,眼眶裏卻已滿是淚花。

終于逃出來了,這是她嘗試的第四次逃脫——第一次被錢莫争追了回來,第二次讓成立在鱷魚潭裏送命,第三次讓媽媽黃宛然摔死在羅剎之國,這一次不知道還會斷送誰的性命?

可這次再也沒有自由的感覺了,也沒有仇恨任何一個人的想法,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只有永無止境的孤獨。

世界上最愛她的人都走了。

這一次的逃亡是茫然的,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裏,只有心底深深的負罪感。

她的心裏很清楚:成立、黃宛然、錢莫争三個人的死,其實都是因為她——成立從鱷魚潭裏救起了她而被鱷魚吃掉;黃宛然從羅剎之國的中央寶塔上救下了她自己卻摔得粉身碎骨;錢莫争為了滿足她吃魚的願望而在溪流邊被大象活活踩死。

十五歲的小女孩身上,竟然已背負了三條人命的罪惡!

她無法洗刷自己的罪惡感,也注定一輩子都無法贖罪,所以她無法相信錢莫争已死的事實。如果一定要給自己的逃跑找個理由的話,那就是要親眼看到錢莫争的屍體——就像她親眼看着成立和黃宛然的死亡一樣。

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親身父親。

但秋秋出門時沒有帶上地圖,她茫然地在街上走了許久,都沒找到那條穿越城市中心的河流。越着急就越辨不清方向,只能沿着這條曾經繁華的大馬路往前走。其實有一段溪流被修成了涵洞,所以從她腳下流過都看不到。

雙腳又有些酸痛了,越走越絕望的秋秋,只能蹒跚地走到人行道上。她沒走幾步便一腳踩空,整個人往深淵裏掉了下去。

天旋地轉之後是無盡的黑暗,女孩終于大聲哭了出來,還好并沒有摔傷,只是胳膊和屁股上疼得厲害。她流着眼淚摸索四周,全是冰冷的水泥牆壁,狹窄得僅能容納自己轉身。再擡頭卻是刺眼的白光,眨了眨眼睛才漸漸适應——原來自己掉到陰溝裏了。

哪個喪陰德的移走了窨井蓋子?秋秋的哭聲在陰溝裏回蕩着,宛如古時被投入井底的少女,變成不得往生的冤魂夜夜痛哭。她拼命地往上面跳了跳,卻根本無法夠着出口。腳下的水都幹涸了,一年多來沒有過垃圾,陰溝底并沒有太髒,只是那深井中的感覺,讓人壓抑得要精神崩潰。

擡頭仰望那方圓圓的小小的天空,好像漆黑夜空裏的一輪圓月,她用力砸着井壁大聲呼喊救命,聲音卻全被陰溝吸收了,不知道街上是否能聽到——可惜這是一座沉睡之城,沒有一個人會經過這裏,更不要指望大本營裏的同伴們,他們根本不知道去哪找她。

折騰得筋疲力盡之後,秋秋更加絕望地哭泣着,如果沒有人來救她怎麽辦?現在看起來可能性很大哦,如果一天都沒有人來,她首先會渴得餓得吃不消,大小便也只能就地解決。到了黑夜一絲光線都沒有了,她不奢望能從井底望到月亮,在無邊的黑暗中幽靈會來親吻她,将她帶入井底之下的地獄。

如果一周都沒有人來呢?她肯定會在渴死之前先吓死了,變成一具僵硬的屍體,陰溝就成為她的棺材。卻沒有人知道她埋葬于此,只能靜靜地等待腐爛,成為蠅蛆等昆蟲的樂園,成為老鼠等小家夥的天堂。最後化為一把可憐的枯骨,連同沉睡之城一同沉睡到世界末日。

就在她想象自己如何腐爛時,頭頂卻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接着是一截軟梯放了下來,沿着陰溝壁墜到她的身邊。

是天使來救她了?還是已化為鬼魂的媽媽?

秋秋趕緊抓住軟梯,用盡全力往上面爬去,身體在陰溝裏劇烈搖晃,後背和額頭幾次重重地撞到,但此刻都感覺不到疼痛了,唯有離開黑暗的欲望統治着自己。

終于,她的手搭上了地面。

當另一只手也伸出來時,她感到有一只陌生的大手,已緊緊地握住了自己。

毫無疑問這是一只男人的手。

錢莫争?

她心裏一陣狂喜,只有錢莫争會奮不顧身地來救她,原來他并沒有被大象踩死,童建國那家夥全在說鬼話!

那只的大手将她拉出陰溝,完全回到了陽光之下,可惜他并不是錢莫争。

一個老人。

鶴發童顏雙目炯炯有神的老人,高大的身材套着一件黑襯衫,如天神一般昂首挺胸,緊緊抓着十五歲少女的手。

秋秋被突然出現的他驚呆了,進入天機的世界以來,她第一次看到這個老人,仿佛是從空氣中浮現的,也仿佛是命中注定來救她的。

“謝謝。”

她下意識地說出兩個字,卻無法甩開自己的手,也無法說出其他的問題。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老人的聲音粗重渾厚,還帶有某種奇怪的口音。

“我叫秋秋。”

“你的爸爸媽媽呢?”

“他們——”女孩猶豫了幾秒鐘,才決然地回答,“都死了。”

老人摸了摸她的頭發,嘆息道:“可憐的孩子,你跟我來吧。”

他牢牢牽着秋秋的手,闊步走向前方的十字路口,那是個巨大的轉盤,中間有個綠樹成蔭的街心花園。

秋秋茫然地随老人穿過大街,街心花園矗立着一尊雕像,黑色的與真人一模一樣。老人帶着她繞到雕像後面,地面居然裂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條黑乎乎的地道。

地道!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氣息,正從地底噴到十五歲女孩的臉上……

“歡迎來我家做客!”

老人如是說。

※※※

同一時刻。

五十七歲的童建國,仰頭看着午後的烈日,視線放下來掠過幾棟樓房,便是四周蔥翠險峻的群山。

路邊有一輛黃色的現代跑車,他擦去玻璃上積滿的灰塵,輕松地打開車門發動車子,迅速奔馳在沉睡之城的街道上。懷裏還揣着一張南明城的地圖,先辨別清楚南明醫院所在的位置,也不需要GPS全球定位了,只要開過幾個路口便能到醫院。

路上沒有其他一輛車,也不用考慮乘員的感受,這比在午夜高架上飙車更爽。童建國猛踩油門轉動着方向,呼嘯過空無一人的街道,時速轉眼已接近二百公裏。

童建國知道自己正在和時間賽跑,因為在新的大本營裏,孫子楚随時可能一命嗚呼!

若不是他從河邊帶回那些魚,若不是他執意要玉靈給秋秋做魚湯,若不是他忽略了沉睡之城的動物們的異常,孫子楚怎麽可能會中毒?

雖然,孫子楚也犯了讒嘴和沒心沒肺之忌,但童建國覺得更大的責任在自己身上——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必須在醫院找到解魚毒的血清,救回孫子楚的性命,否則無法面對其他人,也無法真正取代該死的葉蕭。

想到這方向盤猛然一打,跑車在狹窄的路口“漂移”起來,車輪與地面發出劇烈摩擦的聲響,在幾乎翻車的瞬間又平穩下來,大轉過路口繼續疾馳。

一分鐘後,童建國在南明醫院前剎停下來。

他快步沖入沉睡的醫院,此時所有的燈光都是亮的,只是鋪着一層厚厚的灰,牆壁上貼着通告和醫學常識。電子提示板停留在2005年9月,是專家門診的時間表,還有南明市政府的疫情公告。

走在空曠安靜的醫院裏,牆壁間還殘留着消毒藥水的氣味,童建國變得分外小心起來,仿佛太平間裏的僵屍随時會跑出來作怪。他沒有找到醫院的指示牌,更不知道血清會存放在哪裏?只能盲目地在底樓轉了一圈,急診室裏橫着幾副擔架,還吊着永遠滴不完的葡萄糖瓶子。這裏的氣氛讓人格外壓抑,他忍不住輕輕咒罵了一聲,這裏肯定不會有血清的。

說不定藥房裏會有?童建國在底樓找到了藥房,卻發現門被反鎖着,他飛起一腳就踹開了門,一陣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有的藥片和藥水已經過期了,散發着令人難聞的惡臭,他也看不清楚那些藥的名字,無頭蒼蠅般亂翻了一通。但他連一瓶血清都沒有看到,不過想想這種珍貴的血清,也不可能放在底樓的藥房裏。

童建國快步跑上樓梯,二樓走廊裏照舊都亮着燈。他輕輕地往前走了幾步,便聽到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心立即懸了起來——除了自己之外,還會有誰在醫院裏?

如果不是僵屍的話,那麽又會是誰?但若真是僵屍他也不害怕,他怕的是其他不可預測的人。

他迅速調整了狀态,仿佛回到叢林殺手的年代,屏着呼吸走上樓梯,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三樓的走廊同樣明亮,他銳利的眼神往兩邊瞟了瞟,卻沒有發現任何人影。

正當他懷疑自己是否幻聽時,那腳步聲又從走廊盡頭傳來——絕對是真實的聲音,至少有一個人在那裏!

不能再輕手輕腳地摸過去了,不然人家早就跑得無影無蹤。童建國深深呼吸了一口,便撒開雙腿沖刺過去。

沉睡的醫院走廊裏,充滿了他的呼吸和腳步聲,還有那憤怒而狂暴的低沉吼聲。他必須要抓住那個家夥,看看究竟還有誰躲在無人的城市裏?

一口氣沖到走廊盡頭,原來右面還有個拐角,果然有個黑色背影一閃而過。

童建國大喝一聲:“站住!”

沖過去發現旁邊有個小門,他馬不停蹄地轉入門內,卻沒料到是醫院後面的外牆,陽光再度直接射到了身上。有個消防通道直上樓頂,仰頭只見黑影正往上爬。但這條通道非常狹窄陡峭,必須手腳并用才能上去,而且稍有不慎就會摔下來。

此刻已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奮不顧身地爬上消防通道,整個身體都暴露在外面。他擡着頭向上高喊:“喂!你給我站住!”

但那個黑影一個勁地往上爬,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似的。這種角度也看不清那人的臉,但可以肯定這是個男人。

童建國就像個小夥子一樣,不知疲倦地爬到了四樓。而黑影已通過消防樓梯,直接爬上了頂樓天臺——醫院總共只有四層樓。

“該死的!”

陽光裏忽然卷起一陣風,懸在半空的童建國晃晃悠悠,他用盡力氣往天臺上爬去,剛剛把頭探出來的時候,迎面卻看到一只厚厚的鞋底板。

四分之一秒的瞬間,任何人都來不及躲避了,鞋底板重重地蹬到了他的額頭。

五雷轟頂——霎時間腦子裏金星亂轉,在幾乎要失去知覺的剎那,一只手已脫離了鐵把手。

感到自己的身體飛了起來,眼前掠過許多閃光的碎片,在黑暗的夜空裏無比燦爛。童建國仿佛墜落到了寂靜的森林,那座孤獨的竹樓裏頭,火堆旁坐着美麗的少女,穿着筒裙對他莞爾一笑。

“蘭那。”他輕輕呼喚她的名字,終于說出了那句永遠都不曾說出口的話,“我愛你。”

“對不起,我不愛你。”

羅剎女蘭那滿懷歉意地回答了他。

火堆下童建國的面容,從激動的微笑變成僵硬的絕望,也從二十多歲的青年變成五十七歲的老男人。

“不!”

他悲痛欲絕地高喊出來,卻發現自己回到了陽光下,整個身體仍然懸挂在半空,只有一只手緊緊抓着消防樓梯的鐵欄杆——是這只手救了他的命。

再往下看是四層樓的高度,雙腳和身體都懸空着,全憑單手的力量挂着。面對醫院的外牆,額頭上仍然火辣辣地疼,腦門裏仿佛有鐘聲反複回蕩。

唯一可以确知的是:自己還活着。

童建國重新攀到了消防樓梯上,多年的戰争鍛煉了他強健的臂力,換作其他人早就摔下去送命了。

究竟是哪個家夥要殺他?天臺上的那個神秘人是誰?早上剛被葉蕭重擊了一下,剛才又差點被踢下四層樓去,童建國真是郁悶得火大了,就像從井裏爬出來的貞子,百折不撓地再度爬上天臺。

這下沒有鞋底來迎接他了。

迅速翻身爬上樓頂,那個黑色的背影就在空曠的天臺上,童建國快步朝那人跑過去。對方同時也感覺到了,詫異地往天臺另一側跑去。

醫院大樓呈長條形,從一頭跑到另一頭還是蠻長的。那人始終保持着十幾米的距離,看不清他的面容,童建國只能從褲腳管裏掏出手槍,警告道:“不要跑!再跑我就開槍了!”

但那個家夥毫無反應,筆直跑到了天臺邊緣。童建國對他已恨得咬牙切齒,必須用一枚子彈才能報一腳之仇。

于是,他舉起槍對準那人的大腿。

在槍口發出爆破聲的剎那,子彈旋轉着射向神秘人,穿破十幾米距離的空氣,準确地鑽入大腿肌肉。

童建國聽到對方的一聲慘叫,也仿佛聽到子彈擊碎骨頭的聲音。

這是自從離開金三角以來,他第一次真正用槍打傷別人。

殺人的快感再次油然而生。

同時,罪惡感也降臨到了心頭。

兩種感覺如電流撞擊在一起,讓童建國痛苦地倒在地上。

一秒鐘以後,等他再擡起頭來時,神秘人卻在天臺上蒸發了。

立即茫然地跑上去四周張望,但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陽光灑在空空蕩蕩的樓頂,就連一絲絲回聲都聽不到了。

不!不可能是幻覺!童建國确信開槍擊中了他,并讓他的大腿吃盡了苦頭。

可那家夥怎麽消失了?

他迷惑而小心地走到天臺邊緣,試着把頭探出去俯視樓下,只見在十幾米下的地面,橫卧着一個男人——有一灘暗紅色的血泊,正在那人身下漸漸擴散。

童建國心裏暗暗說:可不是我要你死的,合該是你自己倒黴摔下去了?

他收起手槍爬下消防樓梯,又從四層樓頂爬回到地面上,鞋底已踩到流淌的鮮血了。醫院的草地上飄着血腥味,悲慘的男子正頭朝下俯卧于地,手腳似乎都摔得骨折扭曲了,只有上過戰場的童建國才不眨眉頭。

先檢查一下死者的大腿,果然有剛被打中的彈孔,肯定是在中彈後失去平衡,一頭從樓頂上栽了下來。這時童建國才有些後悔,剛才實在是在氣頭上,若能冷靜一些就該制服對方,讓他說出沉睡之城的秘密,變成死屍才是最沒有價值的。

緩緩将死者的臉翻過來,雖然頭頂砸開慘不忍睹,但還是可以辨認血污之下的面孔——

幾秒鐘後,童建國牙齒顫抖着喊出了死者的名字:“亨利?”

這個法國人死了,亨利·丕平,他是第十個。

如果他算是旅行團中的一員,那他是第一個死于自己人之手的成員!

童建國不寒而栗地坐倒在血泊中,他恐懼的并不是自己殺死了一個人,而是恐懼一個更可怕的預兆——剩下來的人們是否會自相殘殺?一直殺到最後一個人,或者一個也不剩下?

他絕望地跪在亨利的屍體前,閉起眼睛卻聽到某個奇特的聲音,忽遠忽近地灌入腦海之中——

“童建國,你已接近不可洩漏的天機。

請記住一句話:劈開木頭我必将顯現,搬開石頭你必将找到我。

是的,你必将再度見到我!”

※※※

童建國在接近天機,葉蕭同樣也是如此。

下午兩點,北回歸線以南的陽光直射在臉上,他緊緊抓着小枝的手穿過沉睡之城的街道。

“你要帶我去哪裏?”

小枝用力甩着自己的手,卻像被鐵鉗一樣牢牢地卡住了。

“警察局。”

“WHAT?你以為你是南明的警察?”女孩輕蔑地冷笑了一下,“就算你是,但我也不是賊!”

葉蕭仍舊一言不發,沒多久便來到一棟建築前,堅固的大門上挂着“南明市警察局”的牌子。

“也許你對這裏并不陌生。”

他将小枝拖入塵封的警局,迎面就是寶劍長矛保衛日月的警徽。

“不,我從沒來過這裏!”

小枝的發誓并沒有任何作用,她像個被警察抓住的女賊,被拉到警局二樓的辦公室。木地板在“噶吱噶吱”的呻吟,仿佛許多沉冤的案卷在檔案箱裏呼喊,而牆上挂着的酷似黨衛隊的警服随時可能站起來。

葉蕭輕輕拉開一個抽屜,裏面躺着一只黑色的手槍。

沒錯,就是這只槍——在來到天機的世界的第二天,他就在這裏發現了這支槍。屠男還拿起槍來差點鬧出人命,是葉蕭又把槍放回到抽屜裏的。

現在是要用到它的時候了。

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槍把,将它從抽屜裏拿出來,沉甸甸的槍體裏還裝着子彈。他的一只手抓着小枝,僅用另一只手就打開了彈匣,仔細檢查了槍械內部的情況。裏面還有二十多發子彈,足夠殺死別人與保護自己了。

他重新給槍上了保險,然後別在腰際的位置,雖然硬硬的磕得肚子疼,但當警察的早就習慣了。

小枝看着他此刻的樣子,不像警察倒像冷酷的職業殺手,女孩的嘴唇有些發抖:“為什麽要拿這把槍?”

“這是為了保護你。”葉蕭迅速将她拖出陰森的辦公室,“因為童建國手裏也有槍,我們才會這麽狼狽地逃命,現在我只相信它了。”

他拍了拍腰間別着手槍的位置,剛剛要準備下樓時,卻聽到走廊盡頭傳來什麽動靜。

立刻對小枝做了禁聲的手勢,輕輕地往走廊裏摸過去,見到一排堅固的鐵欄杆,原來是臨時拘押疑犯的囚室。

難道還有人被關在裏面?

小心翼翼地打開電燈,囚室裏面卻空空如也,只用牢房的大門敞開着。雖然什麽都沒看到,但警官心底特有的第六感,卻讓葉蕭比看到什麽更加緊張。

他帶着小枝仔細檢查四周,發現了另一條往下的樓梯。兩人悄無聲息地走下去,又回到了警察局的底樓,果然有個影子從門口閃過。

葉蕭心底猛然一抖,随即大喝一聲:“站住!”

他放開小枝飛快地沖出去,那個人影也拼了命的往前跑,一口氣就沖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天機的烈日照耀着他們,葉蕭撒開兩條腿緊追不舍。前面的背影顯然是個男人,看起來體形粗矮結實,留着烏黑的板寸發型,倒有些像泰國的本地人。

這下真成警察抓賊了,葉蕭抖擻精神地追上去,似乎看背後還有些眼熟。那人顯然慌不擇路了,一拐彎竟跑入一條死胡同,被一堵高牆攔住了去路。

絕路——男子絕望地站住了,幾秒鐘後緩緩地回過頭來。

一張泰國人的臉。

四十歲的泰國男人的臉。

這張平淡無奇的臉,卻如子彈一樣射入葉蕭的瞳孔。

兩只眼球都仿佛被擊碎了,身體猛烈搖晃了幾下,才艱難地重新站定下來,因為他認識這張臉。

從天機故事的一開始,從進入沉睡之城的第一晚,這張臉就出現在你們——千千萬萬讀者的面前。

他就是我們旅行團的司機。

不!葉蕭劇烈地搖起頭來,這怎麽可能呢?在來到南明城的第二天,司機就開着大巴去加油站,結果發生了油庫大爆炸,整輛大巴連帶司機都被炸成了碎片。葉蕭還撿到了司機的一只斷手,他把這只斷手塞進自己的行李箱——後來卻被居民樓的大火吞噬。

可分明就是眼前的這張臉,雖然泰國人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但葉蕭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人,尤其是在他被炸成人肉醬之後!

就是他!

我們旅行團的大巴司機。

這個在《天機》的第一季,整個故事的第二天就被炸死的人!

眼前的這個人是幽靈?還是另一場陰謀的開始?

司機面對葉蕭驚恐萬分,一直退到牆腳下動彈不得。他那膽怯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顯然他是認識葉蕭的,他知道自己不該出現在葉蕭面前。

“你沒有死?”

葉蕭大步靠近了司機,突然感到自己被欺騙了,就像一頭憤怒的公牛,要把犄角抵在敵人的心口。

兩個人距離不到一米了,葉蕭大聲喝道:“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我們可憐的司機,幹裂的嘴唇嚅動了兩下,終于要開口說出什麽秘密了……

此刻,某個遙遠的聲音再度飄入耳中——

劈開木頭我必将顯現,搬開石頭你必将找到我。

死而複生的司機究竟将說出什麽秘密?亨利為何會亡命天涯?小枝究竟是什麽人物?葉蕭又即将發現什麽真相?

第三季人物故事

伊蓮娜

2005年9月4日,下午17點55分。

羅馬尼亞,特蘭西瓦尼亞。

黃昏,夕陽如血,仿佛四百年前基督徒與土耳其近衛軍大戰的祭奠,灑在這片歐洲最貧瘠的群山之間。

越野車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這裏的景象至今仍停留在中世紀。伊蓮娜透過車窗看着山巅,一座不起眼的殘破城堡忽隐忽現。

四個小時之前,她剛失望地走出大名鼎鼎的德古拉城堡,那裏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曾經神秘的吸血鬼傳說之地,如今卻變成了熱鬧非凡的游樂場,充斥着劣質的旅游紀念品和小販竊賊們,還有那些讓伊蓮娜覺得羞恥的嘈雜的美國游客們。

于是,伊蓮娜拿出一張小紙條,那是媽媽失蹤之前留給她的,紙上寫着她們家族祖先居住過的地址。她找到了一個羅馬尼亞向導,在預付了兩百美元的酬勞之後,向導才答應帶租輛越野車帶她去那裏——據說是個非常偏遠荒涼的山區,除了偶爾碰巧路過的背包客外,從來沒有旅行者專程拜訪過。

在幾個小時的艱難旅途之後,她終于望見那座城堡了,這就是媽媽所說的祖先居住之地?一陣無法言說的壓抑籠罩心頭,仿佛那如血殘陽的建築裏,還生活着一群飲血的怪物?

車子盤旋過一段更陡峭的山路,最終被迫停了下來,向導帶着她爬上石頭臺階,汗流浃背地來到城堡門前——如此才能确保在冷兵器時代安全無虞。

“這就是弗拉德城堡!”向導擦着額頭的汗,用磕磕碰碰的英語說,“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地方,起碼有幾百年歷史了吧。”

伊蓮娜深呼吸着黃昏的空氣,五體投地地仰視城堡的大門。其餘部分的建築大多倒塌了,唯有這大門還保留着當年的氣派,高高的城垣之上敵臺聳立,不知曾落下過多少人頭。

這就是自己祖先居住過的城堡?多年前的那個風雪之夜,媽媽獨自失蹤在荒野中,只留下一張寫着這個地址的紙條。媽媽為什麽要留下這個地址?是要女兒有一天能去尋找祖先?尋找這荒涼山野城堡之上的幽靈?

她緩緩步入古老的大門,立刻進入幽暗陰冷的世界。向導為她打起明亮的燈光,但也只能照亮身前一丈之地。穹頂深處栖居着許多小動物,受到光線的刺激便飛了出來,撲扇到伊蓮娜的頭頂,她害怕地蜷縮到角落裏,向導緊張地揮手驅趕它們并解釋:“只是些蝙蝠。”

伊蓮娜匆忙走上城堡內部的樓梯,她和向導的腳步聲震響了整個建築,搖搖欲墜得似乎随時都會崩塌。在這巴爾幹最偏遠的角落,她強忍着內心的恐懼和身體的顫抖,深入到那最神秘的大廳裏。燈光沖破黑暗照到牆上,隐隐透出一幅斑駁的畫像,顯然是文藝複興時期的作品,但又帶有濃郁的拜占庭風格。

向導在旁邊說:“這就是弗拉德四世,出生于1413年,做過羅馬尼亞一部分的統治者。他有兩個綽號,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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